当天,雅碧含着热泪,搂着那个小棺材,扶进坑里。延顺好容易起了身,裹了狐裘坎肩,一张苍白的小脸藏在毛茸茸一团子后面。春天里,坟前的桑树绿得娇嫩,后山有苗条的竹林,天上有丰腴的云。
我们拄着铲子浅浅盖上一层薄土,延顺在婴儿坟前拜了拜,轻声道:&ldo;我儿,你同娘的情分这样浅,也不是坏事。你娘没什么本事,在这世上恐怕照顾不好你,跟着我,平白吃苦罢了。&rdo;
嫩嫩一张圆嘟嘟的脸埋进我怀里,很是感同身受地痛哭起来。
我一手揽了嫩嫩,一手去扶延顺。延顺只在我掌心搭了一搭,很勉强地站起身子,背过脸,微笑道:&ldo;我十六岁成亲有了个丈夫,十八岁有了个孩子。偏偏还是十八岁,这两人都弃我而去了。昨晚上做梦,还以为自己住在宫里,无忧无虑的,没有嫁人,也没有生孩子。&rdo;
雅碧低声道:&ldo;公主,我们去找皇后娘娘吧……&rdo;
&ldo;母后?&rdo;延顺轻轻地说。
&ldo;是,&rdo;我忽然说,&ldo;长安城里差不多都空了,我估摸着叛军也该来了。你回去再歇一歇,我去装备马车,明晨便入蜀去吧。&rdo;
&ldo;阿娘在锦城吗?&rdo;延顺恍惚问。
我心里估摸一下皇帝那行人的路程,道:&ldo;快到了罢。&rdo;
&ldo;我想见阿娘。&rdo;她终于哭了出来。
范老夫人给我们留了一架很符合延顺公主身份的马车,两匹骏马。我在马厩里沉吟了很久,很是肉痛地牵了这两匹骏马去市集,换了两匹老跛马和一辆随时摇摇欲坠的马车。那同我换马的老男人也瘸着腿,黝黑而皱巴巴的脸笑得很狡黠,大约以为我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冤大头。我也不想做这个冤大头,实在是没有法子。
雅碧见我牵回这两匹马和破烂的马车,一声尖叫,东倒西歪地要昏迷。我说:&ldo;你要是敢晕过去,我就把你扒光了,用绸缎裹了去给安世子当军ji!&rdo;
她马上就清醒了,瑟瑟地瞧着我,柔柔弱弱地问:&ldo;优小姐,我们、我们难道坐这辆车入蜀?&rdo;
我啐道:&ldo;优小姐、优小姐!一天到晚就会叫我&lso;优小姐&rso;!不知道我嫁人了吗?叫一声&lso;沈夫人&rso;会死?&rdo;又伸手朗朗地敲着破烂的马车车壁,几乎要把它给敲碎,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ldo;自然是坐着它入蜀,它可结实着呢!&rdo;
这辆破烂马车很没有眼色地掉下一根木轴,我神色如常地将木轴顶到原位,吩咐道:&ldo;取些胶来,我将它刷一刷便完美了。&rdo;
雅碧绝望道:&ldo;我们府上的马车和马不好吗?为什么定要这些?&rdo;
&ldo;因为阿昙不想我们一路上都被打劫。&rdo;延顺扶着门出来,神情虚弱,口吻却十分严厉。&ldo;雅碧,不许再多嘴多舌,听你优小姐的话。&rdo;
我上前搀着她,心疼道:&ldo;怎么不在屋里躺着?&rdo;
&ldo;我、我难受‐‐&rdo;延顺断断续续道。&ldo;出来走一走,好过在房子里闷着。&rdo;
我笑眯眯地看了那破烂马车一眼,道:&ldo;它外头这么不堪,里面可以舒适一些嘛。我们先将软塌挪进来,入蜀道上你歪在窗边看风景就好。&rdo;
延顺咳了一声,道:&ldo;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路上,也未必有看风景的心情。&rdo;
翌日清晨,我们笼仗了行囊,金银珠宝一概扔到府里,只在嫩嫩里衣上fèng了个小口袋,里头搁了些碎银和珍珠。我和雅碧抬了一床褥子搁在里头,延顺沉默地躺在上面,呼吸微弱,雅碧捧着冰水侍奉在侧。我把嫩嫩抱上去,亲他额头一口,道:&ldo;要乖乖的!&rdo;
嫩嫩道:&ldo;小姨,我同你一起赶马车吧。&rdo;
我又亲了他一口,假意嗔怪道:&ldo;不是要你乖乖的?刚出发就不听小姨的话了?&rdo;
嫩嫩叹了口气,在我怀里滚了两滚,很自觉地爬到里头,瓷娃娃似的坐下了。我瞧着很欣慰,便道:&ldo;乖宝,你旁边那小袋子里有小姨几册典藏版的传奇,若是闲了,小姨准你看看。&rdo;
嫩嫩很是鄙夷地瞧我一眼,悠悠道:&ldo;小舅舅若是晓得你连逃亡也不忘这几本传奇册子,他会怎么说呢?&rdo;
我语带威胁地说:&ldo;枕壶不会知道的,是不是,乖宝?&rdo;
见他三人安顿好了,我便搁下帘子,自行跳上车辕,扬起鞭子甩在两匹老马干瘦的马屁股上。大约是我这一记马屁拍得还妥帖,两位马大人慢吞吞地提步动了起来。
马车咕噜噜驶过空荡荡的长安城,如今留在长安城的,要么了无牵挂,要么被最重要的人给耽搁了,要么就是准备对叛军夹道欢迎了。清晨的雾气湿漉漉挠着我的脸颊,春风像小鸽子似的哗啦啦胀满我的衣袍。出得城西楚平门,太阳便响当当地驱走了雾气,淅沥沥泻了我一脸一身。
黄尘道旁是青青的农田,往年的春耕是十分热闹的,汉子在田里劳作,妇女箪食壶浆来慰劳,小孩儿赤脚在田垄上奔跑尖叫,田边淡蓝色的满天星噗噗地炸开,蝴蝶被那炸裂似的开法吓得胡乱飞,晕头转向地钻进路过的花轿里,新娘子被红巾覆了脸,只感到手掌心传来柔软的振翼。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农田里空无一人,野蛮的杂糙蹿得老高,在春风春水春阳里耀武扬威。我小时候念书,念到《黍离》,知道是老臣过故都,见宫庙边长杂糙所作。事到如今,过了一千年,竟领会了那样的心情。&ldo;彼黍离离,彼稷之苗……&rdo;我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念到一半眼泪哗啦啦的,拿鞭子的手也软了。
雅碧打起帘子,轻声同我道:&ldo;沈夫人,你念点开心的行不行?非要勾得大家哭。你哭我哭也就罢了,公主如今这身子可伤心不得。&rdo;
我抹了泪,强颜欢笑道:&ldo;好好好,这位爷,您要奴身唱点什么曲儿?&rdo;
雅碧被我这欢场里的口吻闹了个大红脸,忿忿搁下帘子,道:&ldo;我不同你说啦,优小姐,你太欺负人了。&rdo;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到底是把她那席话记在了心里,张口便哼些轻快的小调子。眠香占玉楼里我学了不少曲子,可毕竟是秦楼楚馆的调调,有些暧昧的黏腻,在延顺跟前我可不敢唱。所以开口的竟都是些儿歌童谣,不少是嫩嫩教我的。
少顷,马车里嫩嫩随我一道哼唱起来,延顺虚弱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也加进来。我存心要哄他们开怀,假意唱歪,嫩嫩便笑道:&ldo;小姨,你错了!错了!&rdo;
延顺道:&ldo;别跟你小姨计较,她是唱不对的。&rdo;
我道:&ldo;你们怎么晓得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我听人家是这么唱,我自然也这么唱。你们若不这么唱,自然是你们错了。&rdo;
延顺笑道:&ldo;小嫩嫩,听到没有?你小姨从来都是最有道理的。&rdo;
我们一路唱到了中午,我嗓子有些疼了,便抿了唇不做声。雅碧递了碗冰水过来,我一口喝了,把碗递进去,道:&ldo;冰块给顺顺留着,我喝水就好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