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跟翁主请了假,出府陪府上的一位娘子采买货物。实则,青竹主要是受不了李家的气氛,出来透透气的。坐着牛车,娘子壮士们拿着单子去进货,青竹无聊地站在牛车边等候。她忽然看见街道角落口,就三四个衣着破烂的地痞们蹲在地上玩石子,说笑声特别放的开。青竹蹙眉,看了眼牛车边站着的卫士,觉得自己这边很安全,但仍警惕地往卫士们的方向站了站,远离那些地痞。然因为这个道口,聚众人最多的,就那几个小痞子,他们又没规矩,说话嘻嘻哈哈,声音很大。青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且他们中有的人回头,看到貌美女郎站牛车边,就吹了声好长的口哨,一伙儿笑得东倒西歪。青竹学习自家翁主的气度:忍!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翁主连李信那伙人都能忍下去,她还忍不了几个小地痞吗……啊!李信!青竹突然间灵感一闪!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那个跟自家翁主交情不一般的李信!算起来,舞阳翁主都算是被李信劫了两次了。她们这些侍女,对李信,是又爱又怕。怕得是他随意起来,连翁主都敢劫持;爱的是他和旁的坏人不一样,就算带走翁主,翁主在他身边,比在她们身边时还生气勃勃。很难用恶人来定义李信。也很难去仇视李信。青竹这会儿,缓个神儿后想到:翁主回来了,李信是不是也回来了呢?那位小郎君处于三教九流中,低层次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他应该认识不少吧?偶尔听翁主说过,在一个地方,很多时候,地头蛇们藏着的势力,比官寺能管辖到的还要大。李信当然是地头蛇了。而且青竹觉得,李家小郎君,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地头蛇。就冲他那种狂傲劲儿……要是没点本事,在气死人之前,早被人打死了。那李信如果回来的话,又是有名的地头蛇的话,托他找雪团儿,找李家二郎,是不是比借助官府的势力,更方便强大些呢?思路这样一打开,青竹心中便疾跳两下。李家二郎是生是死、能不能找到另说,她现在最希望找到那只猫,好让郡守夫人好起来,也能间接让自家翁主好起来。日头下,众混混们一起嘻哈玩闹,有人余光看到街口停着的牛车那个方向,那位小娘子向自己这边走来了。众人讶然,你推我我推你,拿那个小娘子取笑——“哟,小娘子看上谁了?”“这也太豪放了哈哈。”“肯定是见老子英俊潇洒……”“滚!”他们说话中,夹着各种粗话脏话野话,越走得近,听得越清楚。青竹走过去时,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腿都要吓软了,当即有扭头就逃的冲动。她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僵硬地走过去。青竹小声如猫叫,“请问你们认识李信吗?”她那声小猫似的说话声,正常人都听不到吧。青竹脸颊滚烫,羞愧于自己的胆小。为了自家翁主,她决定声音大点,再说得清楚些。然而她还没做好准备,一伙人,全都齐刷刷地回去,钉子一样的锐利目光,看着她。青竹:“……”翁主,救命!这些人好可怕!您居然能淡定地和他们打交道那么久,还一点阴影都没有!您不愧是翁主!这伙地痞们一起回头看青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在青竹快要落荒而逃前,一个壮士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哦,你找信哥啊……”青竹打量他一眼:虽然脏兮兮的,全身散发着古怪的臭味。但是一张脸,怎么看都二十有几了吧?叫李信“信哥”?没问题吧?没认错人吧?青竹重复一遍,“就是李信。”“对啊,就是信哥啊,”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神情不像最开始那么轻-佻了,虽然说话语气还是带着那股让人不舒服的轻慢味道,“看来小娘子认识信哥啊。你找信哥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转达。”青竹心中一讶一喜,正要说出自己的请求,后面传来买菜婆子的叫唤声,“青竹,咱们要回去了!快点!”身后人急催着,青竹没时间多说,就道了一句,“让李信帮找雪团儿。”身后人再叫,青竹转身就往牛车的方向赶过去了。一众地痞们茫茫然——“找雪团儿?那是谁?信哥认识一个叫雪团儿的娘子?我怎么不知道?”“呀,信哥真是长大了。自今年入冬,这艳福不浅啊。不知道这个雪团儿,比信哥家的那个什么翁主怎么样?”“什么意思啊你?我就希望信哥能征服那个翁主!到时候也算给咱们扬眉吐气了哈哈。”“不是说什么英雄什么少年么?阿信就是这样的!”“滚!你才入伙,就跟着喊‘阿信’?咱们这圈,辈分很重要,叫‘信哥’!”“哦哦哦,地痞流氓们也有圈儿哈哈哈……”一众人嘻嘻哈哈哈间,话题已经转了十八路。而等他们想起找李信时,却惊,“坏了!忘了问那小娘子是谁了。阿信又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跑过去帮忙。”不过他们这些人,和官吏不是一道,但想探查什么消息的话,自然也有他们的渠道。……晚间下了雪。会稽今年的雪,尤其下的多。浩浩荡荡,天地间白茫无尽。在暗色的天幕下,雪落在屋檐上、树枝上,蓬蓬松松,寂白无痕。黑色的天与雪白的地遥遥相望,彼此沉寂,而人间万户的千盏灯火渐次或明或暗,夜更加幽长。天已经很晚了。侍女们都已经去睡了。关着窗,一盏铜灯边,女孩儿纤细的一道影子,映照在白亮色的窗纸上。而屋中,就着灯火,舞阳翁主穿着家居宽松软袍,乌黑长发中的一绺调皮地贴着面颊。她依然是踞坐的姿势,膝盖以下却铺了一层毯子。万籁俱寂,雪落无声,闻蝉并没有入睡,而是坐在窗前,提腕握笔,在竹简上练小字。每写几个字,她就要揉一揉眼睛。没办法,深夜用功至此,盖是因为担忧她二姊来了。闻蝉已经很认真地想过了,就她与江三郎犯冲的体质,恐怕等她见到江三郎的那天,她二姊早来了。而在这之前,为了不挨闻姝的揍,闻蝉得用功练一练自己的本事。闻姝对闻蝉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妹妹被家人宠坏了,文不成武不就,哪方面都让闻姝非常不满意。其实闻蝉被姊姊虐待得快要哭了:就让她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翁主不好么?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啊?她二姊要她文能辩倒群臣,武能上马打仗,这种高难度的事情,闻蝉从来就做不到啊!然可怜的妹妹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心酸地临时抱佛脚了。质量上不能取胜,数量上也是可以的吧?心绪不宁,手下一抖,又写坏了一个字。斑驳竹简上一道黑晕,看得闻蝉皱眉,一阵心烦。抓起竹简,开了窗,闻蝉就把它扔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而她将竹简扔后,又从案前摆着的厚厚一摞竹简中取了一份,准备重写。而就是这会儿功夫,耳边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窗外雪花簌簌地落着,世界寂静,却并没有竹简落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闻蝉好奇那竹简落到了哪里,又再次推开了窗,挪了挪身,探身往窗外看。这一看,让她手脚当场发麻,心口如锤落,重重一震——她看到窗口雪地上,站着一个衣着单薄的褐衣少年。少年在窗下立如苍松,携风带雪。压着眉的神情,嘴角的随意,在阴影与亮光相重下,让人心悸。他手里稳稳地拿着她扔出去的竹简,低头扫一扫,抬起目,笑盈盈看向探身的粉衣女孩儿。闻蝉手撑在窗棂上,瘦瘦弱弱的,脸色却红润,眸子也黑亮。看到他,女孩儿扣着窗子的手抖一下,震惊无比。却偏着头,半天没想到喊一声,或者关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