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尉问:“玉玺没拿到?”来人再次羞愧,觉得被一个女郎玩弄,很是丢人。更不安的是,他们现在还没弄清楚玉玺在谁手里,又不敢大规模地去搜……太尉淡声:“大约是要交给宁王吧。派兵出城拦驾,宁王出京替先皇祭拜,这两日即将归来……我倒要看看现在玉玺在谁身上。”说话声小了些。沉默笼罩书房。太尉似出神了一会儿:“程五死了……在江三郎的书房么……唔,是她会做的事。”他冷漠地将这个女儿从自己心中丢弃的时候,心情复杂地想:江三郎?程五最终,还是栽到了这个人身上啊。这个人就是程五一生跨不过去的魔障,生也是他,死也是他。倘若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也罢,但可惜江三郎从少年开始就和他理念不和,且越来越不和……针对女儿的惨死,太尉敛了目:“可惜了。”程五娘若不是一生被江三郎这个魔障所困,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局上。若说后悔,程太尉最后悔的,便是在江三郎少年时没有除掉这个人,没有阻止这个人和女儿的相遇……太尉继续去与部下讨论早朝的事了。林清河将送茶的活计交给侍女,自己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君舅的书房这边。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会冲过去质问君舅是不是没有心,是不是谁死都无所谓。林清河走在长夜的回廊间,廊上挂着的灯笼、檐角摇晃的铁马,那幽幽光芒,那清脆撞声,还有那飘飞的风雨声,那婆娑的树影……重重叠叠扑面而来,压向她。她走在长廊中,背脊僵硬。她绷着脸,面前若有大火烧起,她看到了跪坐在火中的程漪。程漪抬着眉眼,火向她飞卷而去,她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出神。明明痛苦加深,眼中却透着欣慰期望……程漪期望着什么呢?是什么,让她连死都不怕?林清河停了下来,怔怔然地看着,想着。她喃声:“五娘……我素来厌恶你,素来与你不和……你害了你三哥一生,若非你被程家所护,我多少次想杀了你,让你赔你三哥……”“我也想杀李二郎,想杀舞阳翁主,还想杀了那些蛮族人……你们一起造就了你三哥的悲剧。他浑浑噩噩的,根本不适合朝堂……给他这样的未来,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呢?”她想到当日舞阳翁主身份的揭穿,不过是为了逼迫太子,挟持闻家。林清河为他人做了嫁衣,而她什么也没得到。她更加痛恨:“我厌了你数年,我想我绝不原谅你……可是你居然死了。”她默然,望着深夜,听着雨声。她低下眼睛,眼中忽然潮湿,有了泠泠泪意——“你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整个程家,有谁怜惜你吗?连你父亲都要抛弃你,你死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只可惜你死得不是时候,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利用完……”林清河忽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古宅大院。院落鳞次栉比,错落有序,在雨中呈现一种逼仄的阴森感。她忽然无比地痛恨这里,无比地厌恶程家这一切。这腐朽的世家,这利益至上的家族,为什么还不灭亡,还不僵化?!她盯着深宅大院,眼泪如豆般滚滚落下。她觉得凄冷,觉得阴寒。她心中迸发出疯狂的想毁掉这一切的念头,她恨极了程家,她怨恼着太尉!如有可能,她想要结束这一切!程五娘死了,为什么整个程家,不也去死呢?然在日落西山前,程家仍是长安一座不可攀附的高山。早朝廷议,众大臣听政,茫然又慌乱地看到一个黄门抱着一个两三岁的还在哭闹的小公子,跽坐在了上位。太尉出列起身,镇定地宣告昨晚三更时分,先皇因病而崩。先皇逝前,已经下旨封了大公子为新皇。新元开启,年号重制,群臣自该叩拜新帝。同时新帝年幼,先皇拜太尉摄政,辅佐新皇至及冠登基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年幼的小公子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一群人黑压压一片站着,皱着眉凝神。气氛太过僵硬古怪,小公子被吓哭了。小孩子的哭闹声,在朝堂上格外刺耳。众臣子仍默然不语,一时间,谁也没接受短短数年,他们这帮臣子,就从一朝臣,变成了三朝臣。他们年纪还没老到辞官、告老还乡的地步,他们所辅佐的皇帝,就连续换了三批了。三个不同的皇帝,面对的却是同一批熟悉的臣子。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登基之日太短,都没来得及把朝廷换成自己的人马,就又、又……太尉放眼看诸人:“诸卿若无疑问,那便拜……”他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丞相出了列。程太尉眯眼,目光如寒冰般刺向这个老匹夫。丞相这个老狐狸,在朝上蛰伏了这么久,怕先皇卸了他的职位,天天在家养病什么都不管。这个时候,丞相却站了出来?!分明是跟太尉作对!无人说话中,又一人站了出来。太尉看去,见是御使大夫。丞相与御史大夫站出来后,丞相府的臣子和御史大夫府的臣子,也都跟着长官站了出来。众臣窃窃私语,看到三公分裂,两公反对太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奇景了?自当年老皇帝十数年不理朝政开始,三公一起办公,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向来一条心。当年三公领着众臣子求皇帝理政,每天跪在前殿的白玉石阶上与皇帝据理力争,不吃饭不喝水,见到皇帝一面就激动得热泪盈眶……那热泪盈眶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三公也早已不是一条心了。太尉沉着眼与丞相、御史大夫二人对望。这两位同僚回视他,并不畏惧他的权势。御史大夫开了口:“太尉不觉得皇帝换得太勤了点吗?好像闭上眼睡个觉,天下就换了新主人了。也不知道这新主人,是姓‘张’,还是姓‘程’。”太尉嗤笑一声,没理会御史大夫的挑衅。他盯着丞相,看丞相并没有站出来的意思,于是望向后方那些还没有站队的臣子:“还有人反对新皇吗?”接着又稀稀拉拉地站出来几人。其余人在太尉的压力下,权衡再权衡,头上渗了冷汗,暗恼自己今日怎么身体这么健康,不突然晕倒什么的?或者出门时怎么没好好看看黄历?这应该是积极上朝的时候么?早知道朝上会发生这种大事,挥着鞭子也得逃得远远的啊!太尉连连冷笑两声,拍掌道:“好得很!看来你们都是要抗旨了?”丞相抬了眼皮,看向太尉,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不是要抗旨。只是陛下去得太过蹊跷,老臣有些疑问,想问问太尉。”“丞相请讲。”“陛下既已崩,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是太尉坐镇,不见皇后殿下出来主事?”太尉说:“陛下去后,皇后殿下太过悲痛,已于昨晚随陛下一起去了。”朝上小声议论的说话声夹在一起,嗡嗡嗡的吵声有些大了。御使大夫的脸色更冷一分,太尉却神色淡定,压根不看众人质疑的目光。丞相往前一步,再问:“陛下仁慈,又厚待兄弟,更不忍宁王以病重之身返回平陵。为何陛下病难时,不召宁王进宫伴驾,反而召太尉进宫?”丞相向身后一臣子点了头,那臣子出列出堂,很快又回来,带回来了一个小兵。小兵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丞相跟朝上诸人介绍道:“这个人,是昨晚看守东宫门的。我召他问了问,得知陛下昨晚根本没有召人进宫,太尉乃是拿着自己的腰牌,自己进的宫!”丞相一笑:“泱泱未央宫,竟像是太尉家的后花园一样。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咱们陛下,也实在仁爱过了头。”太尉冷声:“既然丞相怀疑我,质疑陛下的旨意。不如去陛下陵前,亲自问一问陛下?”他话音一落,堂外当即有大批军队带刀而入,将群臣包围其中。这下,朝上气定神闲的人,都开始慌乱了。将士们腰上泛着寒光的刀,映着他们尚未老花眼的眸子。有人想向外闯去,对方哗啦剑出鞘,横在了人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