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幕府中青年文人的整体风格与钱惟演此前一直推行的“西昆体”是格格不入的,然而钱惟演对自己门下这个年轻文士圈恢复“古文”的倾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
这不意味着他的改变。只是他懂得有容乃大的道理。他认为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面的人走熟的路子,后来者未必一味遵循,否则再也没有超越一说。
再则这些后来人的人生经历和仕宦背景,与他们这些前朝遗老遗少有着根本的区别,如果他们有新的追求,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何况,西京洛阳毕竟不同于汴京,气氛自由多了,少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没有太多繁文缛节,人人可自由自在地展现自己的真性情。
他很是欣赏这样的气氛。
他说:“你们年轻人不需要过于在乎我这个背气的主儿,我是一个很能看开事情的人,不至于太抱残守缺,冥顽不化。你们能弄出多大动静就弄出多大动静好了,我不仅不反对你们,还要竭尽全力成全你们呢。”
众人齐声唱喏。
初夏时节,钱惟演在西京幕府官邸筑“双桂楼”,竣工之日,邀欧阳修和尹洙登楼观赏,品茗望远,发思古之幽情。
钱惟演嘱咐欧阳修、尹洙各撰一篇落成题记。
欧阳修的文章首先完成,有千余字。
尹洙读过之后,说:“嘿,多了多了。”
欧阳修说:“多了?什么多了?”
尹洙说:“哪里需要千余字,要是我呀,恐怕只要五百字就可以完成呢。”
这是说,欧阳修的文章存在格弱字冗之病,以最少的文字写出最得体的文章,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最高境界。
尹洙的文章写成后,果然简洁古朴,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真个叫做言简意赅,而且立意高妙,令欧阳修心悦诚服。
他拉住尹洙,虚心请教文章做法,尹洙直言不讳,道出了自己的经验之谈:
“据我所知,好文章通常并无章法可循,若是强求所谓章法,必致杂乱无章,文章到底是思想的菁华,而思想是可以海阔天空的,海阔天空之间一只翱翔的白色鸟儿,飞过的痕迹也是白色的,这白色在地面之上或许没有什么,但是画在蓝天之上,味道就不一样了。这是说远了,简单说吧,兴之所致,不论门派,皆可出精品,关键看你的气度和行文风格,大抵立意是最最紧要的;文章最忌讳的,在于气度狭小和语言繁琐。”
内心不服输,是欧阳修受之于父母的禀性,他觉得尹洙的水准,自己是完全可以达到的,虽然嘴巴上没有明说,私下里却是暗自动了心思。
他离开众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带着一碟酒肴前往双桂楼,置身楼中,一面酌饮,一面观察,仔细揣摩,推敲再三、再四。
翌日,另外写成一记,果然克服了格弱字冗之病,更比尹洙的文章减少了二十个字,逻辑缜密,读来铿锵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