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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赶紧收住了悲声,说:“回皇上,臣等万死也不敢生那不臣之心……”
朱厚熜怒吼着说:“有没有那样的心思天知道,你们知道,朕也知道!朕告诉你们,你们的新主子也不一定就没等即位大宝,没等给你们加官进爵就龙驭上宾,还用不着你们在这里嚎丧!”
皇上一棍子扫到了所有人,最后还打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众人心里又是一惊。
“臣斗胆要驳皇上一句!”高拱亢声说:“臣等都是我大明的臣子,太子是我大明的储君,也是臣等日后的君父。父子同体,臣等既忠于皇上,便要忠于太子,臣等心忧太子殿下安危没有错!”
“你等都没有错,那便是朕的错了?”朱厚熜冷笑道:“好好好,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忠臣贤臣,朕躬德薄,也当不了你们这些忠臣贤臣的君父,你们跟着薛林义和陈以勤联手把朕给废了好了!”
或许是担心太子遭遇不测,陈以勤方才的风骨傲气荡然无存,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悲怆地说:“皇上,容罪臣再叫你一声‘皇上’,无论会否生罪臣所不敢言之事,今日祸延太子殿下,罪臣便已是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将罪臣凌迟族灭以谢天下。不过,事皆因罪臣一人而起,与他人无关,恳请皇上念在永安侯世代忠勇为国的份上,给薛家留续香火。”
太子若是有事,恐怕诛灭九族都难抵其罪,薛林义认命似的长叹一声:“陈学士,你也不用求他了。想我薛家自祖宗随成祖爷起兵靖难起,已伺候了他朱家十代主子,前前后后有近百人为保他朱家的江山社稷战死沙场,如今我薛家五服之内还有上千口人要被他朱家断了根,只是掰掉他朱家一条枝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林义的话还没有说完,陈以勤跳了起来,“啪”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住口!太子殿下身系我大明根基,你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其心可诛!”无数的火把映照下,他须戟张,如怒目金刚一般,矮小瘦弱的身躯也仿佛高大了许多。
接着,陈以勤转头对阴沉着脸的朱厚熜说:“皇上,迎立新君只是罪臣一己之念,哀冲太子只是十岁孩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朱厚熜没有想到自己方才负气之下说的话竟然被他们都怀疑是自己猜忌到儿子身上,不禁哑然失笑:“你也太小觑朕了吧!我大明以孝治天下,莫说太子还不到十岁,便是已经成年,朕也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做你那等丧心病狂之想!”
“得皇上这句话,罪臣也就安心了!”说着,陈以勤跪了下来,冲着坤宁宫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向在场的所有人团身做了一个长揖:“悠悠我心,皇天可鉴,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就拜托诸位大人了!”
“不可!”正在冷眼看他这些莫名其妙举动的朱厚熜突然大叫了一声,可是已经迟了。一声闷响,陈以勤的头撞在了内阁值房门外的那根立柱之上,血慢慢地渗了出来,渐渐染红了他那一头花白的头。
朱厚熜的心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好痛。
怔怔地看着身旁陈以勤的尸体,众人皆是默然。
薛林义突然笑了:“陈学士,同朝为官这么多年,我一直瞧不起你这书呆子,如今我才知道,你这书呆子比我这出身行伍的武人硬气多了,我服了,心服口服!”说着,他竟当着众人的面给陈以勤的尸体跪下,将头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磕的山响。
磕完头之后,薛林义又站了起来,对着朱厚熜说:“古人有句话: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也要就五鼎烹。我薛林义受祖宗恩荫袭爵,五鼎食也就了,今日既已干犯天条,再就五鼎烹也是我咎由自取。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朱厚熜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陈以勤那渐渐变冷的尸体上挪开:“你说,今日无论你们想说什么,朕都让你们说个痛快!”
薛林义说:“我薛林义是个粗人,不如陈学士懂得那么多春秋大义,我只觉得我薛家数代为大明尽忠效死,朝廷不思优抚,反削减了半数供奉,如此凌虐世家,非是仁君所为。”
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两万余官吏、八万余太学府学生、十万余军官将佐、一百五十余万兵士健卒俸禄薪饷皆要出自朝廷赋税。若宗室勋贵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必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总有一日国库将会一空如洗,百姓也将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便是你等簪缨世家,想再就五鼎食怕也难了!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道理朕在施行新政之初便再三再四于你们讲过,你等便不为我大明江山社稷着想,也该想想自家荣华富贵还能传得几世!”
严嵩突然插话进来:“皇上是我大明亿兆生民的君父,不是宗室勋贵官绅士子的君父,更不是你薛家一家一姓的君父,你们所谓的那些春秋大义、祖宗成法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与我大明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薛侯出身簪缨世家,位列公侯卿相,竟连这点道理也参悟不透,难免大谬,也难免会做这逆天之事!”
薛林义对严嵩的愤恨没有稍减半分,见他还这样言辞确确地指责自己,不禁冷笑一声:“严学士,你卖了我们,不就是一心想着内阁辅那把椅子么?我告诉你,夏言还没死呢!只怕一时半刻且论不到你来坐。就算是你坐上去了,每日进这值房的门,可也要想想陈学士的魂就留在这里,就等着看你这个奸佞之臣无耻小人是怎么祸害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当今皇上圣明,朝堂清肃,九州政清治平,万方海晏河清,官吏凛然奉命,百姓安居乐业,你等却阴谋另立新君,这等滔天大罪,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会与你等同流合污!”
“说的好!”薛林义冷笑道:“今日若陈学士换做是你,你可有这个胆量死谏君父么?”
严嵩正要张口反驳,突然从宫里跑出来一大群着营团军服饰的人,高拱、俞大猷慌忙厉声喝道:“太子殿下可安好?曾望可在?快快明白回话!”
营团军前军统领曾望急促地喘息着说:“回高大人、俞将军,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太子殿下救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说话间那些兵士已经奔到了这里,众人才注意到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被他们簇拥在中间,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用明黄锦被裹着的孩童,醒着也不哭闹,大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众人,看那样子已经被吓傻了。
朱厚熜忙问道:“陈洪,皇后娘娘呢?她可安好?”
陈洪的头、眉毛都被烟火燎焦了,脸上手上还被燎起了大颗的水泡,猛然见到主子在此,想要下跪,却又因背上背着太子,跪不下来,只好站着给他回话。原来子时刚过,原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详就带了大队兵士和内侍闯入坤宁宫要抓方皇后和哀冲太子,幸亏吕芳派了好几位锦衣卫太保带人救援,才勉强将他们挡在了宫门之外。后来那些逆贼见一时强攻不下,就放起火来,宫里都是木制建筑,又多是易燃的幔帐,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方皇后见事态紧急,命陈洪用水浇湿了锦被,在几位太保的护卫下,裹着太子从后门逃出。石详在大内当差几十年,熟悉宫里的一草一木,在后门也埋伏了人手,几个太保为了掩护太子都力战而死,幸好黄锦带着曾望他们及时赶来,才救出了太子和陈洪。皇后娘娘如今情势如何,他也委实不知……
曾望赶紧补充说他们领命进宫之后,一连抓了好几个内侍都不肯带路,后来遇到了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黄锦正带着许多内侍前去坤宁宫救火,因其曾多次陪皇上驾临营团军,认得曾望他们,才带着他们赶去救驾。如今坤宁宫火势很猛,黄锦正带着兵士和内侍在拼命救火,他也派了不少兵士披着湿被子冲入火海之中去救皇后娘娘,考虑到宫里或许还有逆贼,恐其不利于太子安危,便带人护卫着太子先冲了出来……
又是严嵩带头,众人都跪了下来:“天佑大明,天佑皇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社稷幸甚,臣等幸甚!”
太子逃脱生天,其他人正在救皇后,朱厚熜也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收了你们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几两银子几斗米,我朱家也该当有此一劫。但朕也知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天要降罪也只会降罪到朕一人的身上,不会祸沿皇后和太子,你们如今也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