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亦不刺吼叫着说:“不能撤啊大汗,就这么撤了,几万儿郎就白死了!”
与明朝钦使达成了和议,俺答便召集各部酋长和军中诸将布置撤军之事,刚一开口,几位年轻少壮的主战派将领就跳了起来,嗓门最大的,要数平章亦不刺。
看着暴跳如雷的部将,俺答心里十分恼怒:难道我愿意撤军吗?繁华的明朝京城近在咫尺,那可是太祖忽必烈一手建立起来的大都啊!可是,不撤军能行吗?往常挥军南下,可以靠剽掠就食于敌,也就没有带多少军粮。可是这次明朝忒狠毒,竟然想出了坚壁清野这一招,将京师百里以内的百姓迁徙内地,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要靠自己解决,沿途抢来的粮食眼看就要告罄,若是打不下明朝京城,全军就会绝粮而溃,那个时候,就不是白死了几万儿郎的问题,而是不知能有多少儿郎活着回到草原!再者,那些主和派酋长们答应出兵南下,就是存心跟着我部剽掠一番,最好仗都由我部去打,他们只管分牛羊子女财帛。一旦战事不顺,这些怯懦的家伙就不安分了,终日吵闹不休。他们虽说没有胆子谋夺我的盟主之位,却屡屡扬言若是战事再久拖未决,就要拉着自家部族儿郎回草原过冬。他们一走,就凭我部十万人马,要一举拿下拥兵三十万、还有坚城利炮的明朝京城,只怕成吉思汗复生也不敢这样想!
想到这里,俺答心烦意乱地摆摆手:“我说了,这是各部酋长公议决定的事,你不必再多说什么!”
亦不刺梗着脖子说:“汉狗被我们打得缩在营里不敢出来接战,只好派人求和,大汗怎么还能答应他们那样苛刻的条件?”
苛刻?俺答心里冷笑一声。明朝给的赏赐确实很菲薄,封贡、开互市还要我军退兵之后才议,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是,博尔忽那个蠢货被人偷袭丢了大同,我军后路已断,眼下军粮不济,军心不稳,还有跟明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吗?幸好有长生天保佑,巡逻队已经劫杀了五批从大同来的明军报马,若是漏过了一两骑,让明朝知道我军已丢了大同,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求贡所请,更不会赏赐若干银子、粮食和布帛,虽说少的可怜,但大军回师和部众越冬大致是够了。虽说这次南下吃了点亏,只要全军安然退回草原,有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草场和牛羊,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能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见大汗不说话,亦不刺更加大声地说:“这都不算,大汗为何还要将抓来的那些汉狗都放回去?”
这句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明朝给的赏赐太少,若不是进军沿途剽掠得了一些财帛子女和牲畜,这一趟真是赔了血本,我们哪次干过这种赔本的买卖?能多得几万奴隶,回到部族也好给族人一个交代!
见父汗不说话,黄台吉只好站了出来:“亦不刺将军也知道,我军之所以要撤军,不是败于明军,而是败于军粮。哪有余力带着那些俘虏回草原?再说了,我们不是也有几千儿郎被明军俘虏了吗?他们可都是我们部族的种子啊……”
亦不刺冷笑一声:“我们蒙古从来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被俘的懦夫。大汗怎么就那么看重那几千个本该割掉耳朵赶出部族的懦夫?是不是永谢布部的人不在乎名声?”
这个蠢货!俺答看着亦不刺,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你要违抗我的军令吗?”
亦不刺浑身猛一哆嗦,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怔怔地看着目露凶光的俺答,余光却瞥见了那几位主和派酋长那嘲讽的眼神,立刻又把身子站直了:“议和,议和,议个鸟和!我们几万儿郎难道就白死了吗?”
“来人!”俺答猛地站了起来,怒喝一声:“把这个违抗军令的家伙给我推出去,砍了!级号令全军!”
帅帐之外的亲卫武士冲了进来,扭住了亦不刺的胳膊。
“大汗!”博尔忽越众而出,跪了下来:“刀下留人啊大汗!亦不刺随大汗征战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次南征又杀败明朝朝阳门守军,斩两万余纪,俘虏一万余人,在众将中战功最大,请大汗饶他一命。”
俺答冷冷地说:“你还有脸为他求情?”
博尔忽惨然一笑:“全怪我无能,丢了大同,大汗心忧断了我军后路,才与明朝议和,我愿以死谢罪,但亦不刺罪不至死,请大汗宽恕他。”说着,他从腰间箭壶之中抽出一支长箭,劈手折成两半,用力向心口一插――
箭矢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亦不刺怒吼一声,拼命挣脱了擒住自己的武士,可能是抓住他左臂的那个武士用力过大,众人都听到了“咯嘣”一声脆响,亦不刺的左臂被生生地折断了。
顾不上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亦不刺扑到了博尔忽的跟前,拼命地叫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股血箭喷了出来,溅在了亦不刺的脸上,他慌乱地用手去堵那不断喷出鲜血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汹涌地渗了出来。
博尔忽突然用力抓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苍鹰……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亦不刺急切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蓝天!”
博尔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手渐渐地松开了。
亦不刺用剩下的那只右臂抱着博尔忽,疯狂地摇晃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个平日与他们交好的酋长奔了过来,用手指探了探博尔忽的鼻息,两滴泪水落到了亦不刺的手上:“长生天在召唤他了……”
“不,我的安答是巴图鲁,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紧紧地抱着博尔忽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亦不刺出了狼一般的嚎叫。
俺答起身,走到了亦不刺的面前,蹲下,一根一根掰开亦不刺的手指,将博尔忽的尸体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站了起来:“让我们都记住我们的好安答博尔忽留下的遗言:苍鹰只有留住翅膀,再次翱翔蓝天!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无论主战,还是主和,帅帐中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齐声说:“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博尔忽以死谢罪,平息了鞑靼主战、主和两派的争端,鞑靼全军将士压抑着内心的愤懑,狠狠地冲着不远处巍峨耸立的明朝京城吐了一口口水,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撤军的准备。
与此同时,明朝这边却炸了锅。一车一车的粮米布帛被送出城外,朝廷与虏贼议和之事已不再是秘密,御林军、五城兵马司本就认为自己不必承担野战之责,倒还安分一点;各省卫所军,尤其是并没有遭受多大损失,也没有多少兄弟被虏贼俘虏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对此十分不满,宋子端、钱文义等人终日喝酒骂娘;营团军将士更是群情激愤,求战之声汹汹,高拱、俞大猷两人只得轮班城里城外跑,四处劝解抚慰,还将扬言要率军出城与虏贼决一死战的中军统领曹闻道关了禁闭,勉强压制着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军队毕竟还要讲究一个令行禁止,官员们就没有这些顾虑,那些不明内情的中低级官员纷纷上疏朝廷,力陈临城胁和乃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朝廷断不可接受虏贼和议,并惩办怯敌畏战、颟顸辱国的大臣。诚如严嵩料想的那样,严世蕃至今还被关在诏狱之中,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给事中,还有通政使司、翰林院的词臣大多都不好上疏弹劾主持和议的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这些言官词臣、文苑清流几乎一致地把矛头指向了户部署理部务的左侍郎关鹏。
他们这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户部此前已奏请皇上恩准,动员京城官员捐出一月的俸禄以为军用。京城刚刚生了谋逆之事,百官正在惶恐不安,见几位内阁学士都带头捐了二百石官俸,也纷纷从家中搬出了粮食,赶紧交到户部,惟恐交得比别人晚了一步落下话柄。谁知道转眼之间,户部却将数十万钱粮布帛拱手送于虏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被蒙蔽更被侮辱的百官蘸着血泪奋笔疾书,弹章奏本雪片一样飞进大内,甚至有人扬言要痛殴关鹏,并在朝堂之上以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坚定心志,抗战到底,不但要在京师城下大败虏贼,还要举全国之兵犁庭扫**,效法成祖文皇帝勒石为铭宣我大明天威云云。
严嵩、关鹏有口难辩,只得都告了病假以避风头。已经知道内情的翟銮、李春芳等人却借口保守机密,只泛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肯全力帮着皇上压制这股风潮。面对百官汹汹之声,朱厚?愤恨地在朝堂之上大吼道:“数万军卒百姓陷入虏贼之手,日夜受虏贼淫虐拷打之苦,无一人无一时不翘期盼朝廷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朕闻之尚且痛心不已,你等皆木石乎?竟能置若罔闻,无情至斯!”
仁君爱民,天经地义,百官顿时哑口无言。那个一心要触柱而死以尽臣职的都察院御史号啕着率先跪了下来:“仁德天厚无过吾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