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洪还是沉默不语,黄锦又说:“陈公公大概是觉着那小子是干爹选的,抹不开情面吧?若是这样子,咱家这就给干爹写信,干爹怪罪下来,我担着!”
陈洪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笑着说:“都是兄弟,咱家又替干爹掌着司礼监,真有罪,咱家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担。不过你老黄过虑了,论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心,谁能比得上咱干爹?他定能体谅你我的苦心。”接着,他故做轻松地摆了摆手:“万岁爷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是谁都能做的,若是选得不妥当,兴许还不如齐来福那个蠢人呢!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让内官监仔细物色吧!眼下咱家要与你商议的事儿,也是万岁爷的事儿,更是件急事儿。”
黄锦立刻肃整了面容,说:“陈公公请说。”
陈洪却象是有意要卖关子,又转身面对着杨金水,说:“咱家和黄公公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万岁爷龙衣的事儿能不清楚?刚才问你的话,其实是想考考你。尚衣监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宫里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呢!你又是刚打南边才回来,在这里也没什么根基,干爹举荐你掌了尚衣监的印,若是干不好差使,只怕连干爹,还有咱家和黄公公的脸上都会觉着无光了。不过,你也不必怕,你是干爹看好的人,也是咱家和黄公公的把子,遇事我们都得照顾着你一点,这个宫里,只要实心伺候主子万岁爷,有干爹在,有咱家和黄公公在,没人敢和你过不去!”
一番话既是表白,也是拉拢,还隐含着警告之意,可就是没说出来到底要商议什么事儿,杨金水更是莫名其妙,更是紧张万分,只敢频频点头,不迭声地说“是是是”“对对对”。
好在陈洪自己心急,也没有把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而是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问道:“给主子万岁爷制作一件大朝的章服,要花多少银子?”
杨金水一愣,这不是我尚衣监的差使,陈公公怎么问起我来了?
明朝内廷太监之众,衙门之多,职权之大,分工之细,都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最高点。其中有品秩者称为中官,六品以上中官才能穿补服,戴宫帽,挂牙牌,;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没有品秩的杂役,统称为火者,只能挂乌头牌,头戴平巾,不能穿圆领皂衫,各品级官员和火者穿什么服饰,戴什么头巾,挂什么腰牌,都有明确的规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正德以后,太监刘瑾专权,大大提高了内廷二十四衙门和各隶属内廷的库、房、署、厂的品秩,内侍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同时,各衙门分工更为明晰,尚衣监虽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但职责只是保管,不管制作,此事该由内廷织造局负责。所谓“苏松杭三府衣被天下”,即是说全国丝绸棉纺业主要集中在苏州、松江和杭州三府,因此内廷也在三地分别设立了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到婢女火者,所用衣料及皇上用以赏赐的丝绸棉帛,都由这三个织造局供应。三个织造局的职责分工也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一大职责便是为皇上制作龙衣。按照朝廷规制,三个织造局用银,一半由内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拨给,每年用银计划,也是由内廷织造局造出详单,会同工部商议妥当之后才上呈皇上,请得圣旨从内廷和户部拨银。在这个过程中,尚衣监并不参与,也就不得与闻。
不过,苏、松、杭三个织造局虽归内廷直接管辖,却因在江南开府建衙,诸事少不得要南京内廷协助,杨金水当年在南京就干过这种差使,升任尚衣监掌印之后,也是处处留心,对与尚衣监相关的差使多有了解。加之他也知道,江南叛乱之后,三个织造局上至监正,下到一般杂役,竟是一个也没能逃得回来,大概不是死于非命,便是投降附逆了,陈公公要查问给皇上制作章服之事,也只得找他这个相关衙门的人来打听了。
杨金水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回陈公公的话,这个也没个定数,奴才也不敢断言。尚衣监库房里头,还存着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最便宜的要数弘治先帝,他在位一十八年,做的龙袍没出过一万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即位以来做的龙袍,工价银也没有过两万两银子的。”
“主子多俭省啊!”陈洪感慨地说:“咱家记得当年主子万岁爷曾说过‘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事,朗朗天音还在咱家的耳边回荡……”
听陈洪一再问起皇上的龙衣,黄锦大致猜到了他要商议何事,便好心提醒他说:“老陈,你的意思是今年该给主子万岁爷造龙衣了吧?咱家可记得,当年万岁爷也说过,他不想再穿龙衣,就不必再造了。”
自己还没开口,黄锦就跳出来反对,让陈洪觉得很扫兴,便将脸拉了下来:“老黄,咱家和你是兄弟,说话也不怕恼着你。你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了,不能一直埋头拉车,也该抬头看看路了!当年是什么情形?如今是什么情形?当年主子万岁爷受了那帮杂毛老道的蛊惑,连朝都不上了,外官除了内阁几位老先生隔上十天半个月能一睹天颜之外,其他的人更是一个不见,见他们的时候也是一身道袍,还戴着香冠,当然不必再做龙袍。如今主子万岁爷哪天不上朝?哪天不见外官?不晓得你平日里留心了没有,咱家今儿随堂伺候主子上朝,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主子龙袍的边儿都磨毛了。咱家当时那份心酸啊,不是在金銮殿上,眼泪指不定就掉下来了……”
陈洪说着说着,眼圈真的红了,这番话就显得一点也不矫情。黄锦也大受感动,叹了口气说:“其实咱家也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哦,干爹也是这么想的,前年就给主子万岁爷提说过此事,可主子不答应啊,还把干爹好一顿臭骂,说朝廷财政吃紧,宫里要为天下做一榜样,一应用度都该俭省,这当儿做什么龙衣?还说谁做的谁穿去,反正他不穿,吓得干爹赶紧叩头请罪,脑门子都磕出包来了……”
陈洪立刻反驳道:“你说的这些宫里谁不知道?主子娘娘……”一提到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今如花娇躯化做一团焦炭,却碍于朝局至今还未能丧安寝,一缕香魂因此不得凤逸九天,只能在世间飘摇游荡的方皇后,他的眼泪顿时成串地掉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锦和杨金水虽与已故的方皇后没有多深的情分,但毕竟是主子娘娘,也只好陪着他唏嘘不已,一时间司礼监值房里一片悲戚气氛。
陈洪象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隐痛一样,泪流满面地说:“主子娘娘闻听此言,立即命咱家将尚衣局(内宫女官衙门,分为尚衣、尚食、尚功、尚服、尚寝、尚宫六局,专为皇上后妃服务)送来的衣料都退了回去,尚服局送来的服饰是按皇后的仪制做的,别人也没法穿,退不回去,也下懿旨责令今后不许再做。主子娘娘凤逸九天的日子,还穿着三年前的旧衣裳,一想到这事儿,咱家的心,就象是被刀子绞一样……”说着,他竟撩起袍袖掩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别……别说了老陈,你再说下去,咱家也……也……”黄锦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两大司礼太监同时大放悲声,杨金水怎敢泰然处之?本想挤出几滴眼泪与他们同悲,可眼眶儿实在不争气,涩涩的挤不出来半点眼泪,有哭无泪谓之嚎,这样的干嚎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不但假而且实在糁人,嚎了两声之后就住了嘴。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悲伤,陈洪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这般俭省,宁可苦着自己,也要先想着宫里的奴婢,想着天下的百姓,这样好的主子与主子娘娘,古往今来可能找出来第二个?能伺候这样的主子与主子娘娘,是我们这些奴婢几辈子几十辈子才能修得的福分……”
黄锦长叹了一声:“唉!老陈,你的意思咱家也都明白了。可是主子有言在先,谁敢抗旨不遵?干爹当年为了这事儿都吃了数落,换做你我,只怕更没个收场。要说此事也确是我们这些奴婢该操心的事儿,可要是因此惹怒了主子,这个罪,你我可都担不起啊……”
“你就放心吧,我的黄公公!”陈洪说:“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外面的臣子还有北边的鞑靼,都不让主子省心,不想在这上面花心思也在情理之中。可今年却不同了,主子万岁爷的喜事接连不断,先是陈妃娘娘又怀上了龙种,我请太医院好几位太医看了,都拿脑袋担保真真实实是个世子爷,我大明又多一国家基石,主子还不定有多高兴呢!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今儿主子又有一大喜事,平叛军上呈露布,徐州大捷!那些在江南闹腾的乱臣贼子不日就要被平定了!”
黄锦怔怔地说:“这我都知道,可与你说的那事儿也没什么关系啊……”
他竟如此迟钝,看来不但是面带猪相,脑子里也是一团糨糊!陈洪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话语也亲热了许多:“好我的黄公公哎!你如今可是咱司礼监席秉笔,可不能只想着回乾清宫扫地抹桌子!干爹班师回朝,是否要将江南那帮乱臣贼子献俘阙下?几十年才赶上一回的午门献俘大典,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忍心主子万岁爷穿着破旧衣裳接受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朝贺?主子的脸往哪儿搁?朝廷的脸又往哪儿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