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若初注意到袁劲正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慌忙收回心神,整个人回到了聂太太这个身份上,露出了疏离的交际微笑。袁劲大步走到吴若初面前,眼里闪出狭仄的光,友好地伸出一只手,“聂太太,巧得很,你也来寺里烧香?”
说着,袁劲有意无意地往吴若初身旁的车里瞟了一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上去比吴若初稍大几岁的男人,论风度气魄应该不是司机,发现吴若初遇到了认识的人,所以并不下车,置身事外地坐在车里,一手是汗地摩挲着方向盘。
车的后座还放着一束滴水的勿忘我,蓝色的花朵充满诗意,配吴若初倒是刚好。
袁劲认为自己的双眼像是大功率的扫描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净水寺对面的一座宾馆,听说这座宾馆卫生舒适,有雪白熏香的床单和二十四小时热水,在业界口碑良好,像净水寺一样都是善男信女的圣殿。
吴若初随便与袁劲握了一下手,并从他滴溜转动的眼珠中领会透了他的意思,他把她当成是风流快活的富家太太,在外面包养了情人,可能还不止一个,今天就是出来幽会的。本来么,这种事情在有钱人家也不新鲜了,不出来花的才是不正常。
袁劲的笑容中有一种窥探奸情的含蓄快意,吴若初也懒得去撇清,就算袁劲误会,又与她何干?她只是笑笑,“我哪来袁总那么好的兴致,对了,我倒是不知道袁总也信佛。”
“不是鄙人信佛,是家父一片虔诚。”袁劲退后几步,将梁忠文引见过来,“爸,这是夙达集团二少爷聂鼎的夫人……聂太太,这是家父梁忠文。”
“梁先生,久仰。”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强笑地咬着牙根。
梁忠文极其友善地点了点头,声音虽浑厚,却带着一丝中气不足,“聂太太,徽野刚迁到这边,还是新人,希望夙达能够多多提携,我们一直都渴望能和夙达进行合作,如果未来有这个机会,我们将无比荣幸。”
“哪里,我们也需要徽野多关照。”吴若初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在想,如果魏荣光也在这一行人中间,他和她会如何相对?装作不认识,完全不看对方,或是面面相觑,就好像还是以前那两个傻子。
从净水寺出来后,吴若初步行回家,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了许多,最后打了个电话给岳皑,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从卢凯那里听说什么关于徽野的事。
岳皑一听这个问题,立刻拉开了话匣,“若初,我跟你说,卢凯的公司前段时间不是跟徽野有合作的意向吗?可你猜怎么着,昨天卢凯刚告诉我,他们公司的提案突然被徽野给否了,两家的合作也搁置了,卢凯很吃惊,想挽回又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后来才想起魏荣光也在徽野,说不定能攀上点关系,虽然这么多年没见了,当年也纯粹是点头之交,但卢凯还是想去碰碰运气,谁知道在前台一问,人家告诉他魏荣光被袁总派到邻城去办事了……你也知道,卢凯和魏荣光以前最多也就是认识,就算魏荣光没去出差,也不见得会给卢凯开后门,卢凯也很清楚这一点,又怕跟魏荣光打了交道,就会扯出我的存在,我现在可是藏在金屋里见不得人的……所以,这事就这么算了。”
吴若初闻言一时沉默,她不知道卢凯的提案被否说明了什么。
她私心里并不希望魏荣光和卢凯有什么牵扯,他们毕竟是一个大学的,魏荣光的妈妈是杀人犯的传闻,卢凯肯定也听过许多,一旦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传到徽野,传到梁忠文的耳朵里,对魏荣光会造成很不乐观的影响。
“卢凯他……对魏荣光的事情知道多少?”吴若初试探着问。
“他只知道魏荣光的妈妈杀过人,学校里的版本很多,传得神乎其神,没几个是跟真实情况沾边的,你放心,就算卢凯说出去,别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案子。”岳皑柔声安慰她,“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我答应要替你保守的秘密,一定会守住……若初,你知道的,我是爱卢凯,可我一点都不信任他。”
几日后,魏荣光风尘仆仆从邻城归来。
他对着公司的玻璃门整理了一下领带,就低头踏入门中。
穿行在徽野的大堂里,身边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逐个点头回应,前台的姑娘、财务部的眼镜会计、做清洁的阿姨、市场部抱着资料的助理,还有几年前将他招入公司的那位人事部主任也出来迎接他,说他为袁总跑了一趟着实辛苦了。
魏荣光仍记得此人当年看他简历时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如今的恭敬有加,早已不同往日。
魏荣光回到生产部的办公室搁下自己的东西,总算抽出时间喝了一口水,坐下来逐页看完出差期间堆积在桌的文件,做好本职工作。秘书将他已阅的文件收走后,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是来自顶楼的内线,说梁忠文现在要见他。
魏荣光应允,挂了电话起身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和无数格子间,埋着头进了电梯。
埋头走路,这是徽野的总部迁到本市后,魏荣光强迫自己养成的一个习惯。他在徽野人眼中的形象本就低调,因此完全没人对此提出什么疑问。
徽野总部原先的驻地是首都,魏荣光五年前去了那里,新城市,新环境,新身份,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底细。经过了一些辛酸碰壁,他弄到了天衣无缝的假证件,利用它们叩开了徽野的大门。
他的过去被一笔抹净,不会有谁挖到他的出身,再加上他行事素来不露锋芒,不招惹太多目光,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在众人眼中纯粹是个朴实肯干的员工罢了。
如今,这个小员工已经羽翼渐丰,坐在了生产部主管的职位上,公司里竟还是没什么人对他产生戒心,他太过滴水不漏,不触犯谁,不危及谁的利益,只是交出一份份无可非议的成绩单,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微笑相迎,那种微笑总会让人误以为他真的在跟你推心置腹。
魏荣光还记得自己刚到徽野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主任带着他和其余新人一起去董事长梁忠文的办公室报到。来徽野应聘之前,魏荣光做好了比较周全的准备,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都隐藏起来,捏造了包括籍贯、家庭成分、毕业院校和任职经历等个人信息,却唯独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他没有用假名,一方面是由于名字比较容易穿帮,如果他有朝一日碰到了以前认识的人,那人却发现他居然换了个名字,多半就会招致怀疑。再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非常普通,难以引起什么联想。
饶是如此,当他第一次站在梁忠文的办公桌前作了自我介绍,暗暗攥紧了拳头注视着他的亲生父亲时,他还是怀着一丝妄想,渴望着父亲听到这个名字,会认出他,戳穿他,早早地将他的复仇扼杀在摇篮里。
那会是他的解脱,他可以不用在这条岔路上继续走下去,不用成为无限运作的仇恨齿轮,或许他会回去找若初,如果她还肯原谅他的话。
当时,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衬衫,一双很土气的运动鞋,目光透着韧劲,整个人寒酸却沉稳,他的父亲戴着劳力士金表,西装革履地检阅着桌前的各色新人,魏荣光站在最后一个,他字字清晰地对父亲说,“董事长你好,我叫魏荣光。”
哪怕他的人生有过那么多惨痛的失去,他却依然很没出息地寄希望于他的父亲,如果梁忠文听见他的名字,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多年前的“小荣”,魏荣光或许会试着谅解他,虽然这很难,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真的。
可梁忠文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新员工一样,带着领导者的笑容看了魏荣光一眼,转着笔一颔首,露出认可的表情,魏荣光作为回应微微鞠了一躬,心中却开始冷笑,决定从此以后加倍恨他。
后来魏荣光才知道,自己的名字确实太过常见了,整个徽野上下竟有两人跟他重名,他们分别是采购部的一个老职员和一名车间技工。
魏荣光来到徽野快五年了,这两名员工都没有升职,仍是埋首于他们做惯的那些工作,唯独魏荣光渐渐高升,游刃有余地栖身于公司中坚一层。他向来是一味耕耘,貌似对职位高低毫不关心,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尽头会是哪里。
在首都打拼的日子无风无浪,除了内心的痛苦,他没有别的危机,直到两个多月前,他惊闻公司即将把总部迁至董事长梁忠文的家乡,这意味着自己也要跟着回去了。
没有人比他更想家,也没有人比他更害怕。
电梯“叮”一声停在顶楼,魏荣光看着自己的双脚缓缓走到一扇门边,他抬手敲门,里面的人说了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