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夫人望着皇帝远去的御辇,默默抚一抚云雅发凉的手背,“皇上既发了话,你也好安心了。”
云雅微微摇了摇头,“君宜一天不回来,我一天不会安心。”
“娘知道你心里苦,只是为了予儿,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保重自己,是不是?”
云雅长睫一颤,滴下一滴隐忍许久的泪珠,“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早该去寻他了。”
燕夫人哀戚道:“千里迢迢,你如何到得了那儿?就算让你到那儿,你又往哪里去找他?”
“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十天找不到就找十天,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
燕夫人看她枯槁多日的脸庞显出异样光彩,心头愈发沉重不安,“云雅,娘知道你的心,不过生死有命,即便君宜真……真不能回来,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没有他,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娘,我知道,眼下为了孩子,我一定会撑着的。”眼下撑着,以后呢?燕夫人满腹疑问,还想再问,云萱从楼上步了下来,“予儿吃完东西已经睡了,我让弯弯过半个时辰叫醒他,好一起吃饭。”云雅颔首,回头向燕夫人道:“娘,你来了也有三天了,家里那么多事,还是回去吧。”
燕夫人这几天的确是在担心,自己这一走,家里还不知道要被继棠闹成什么样子,只是看云雅形容,一时也放不下心,“能有什么事呢?你爹但凡手头有银子,一时半会也闹不起来,家里存着米粮,有孙嬷嬷照管着,谁也饿不上肚子。”
“正因为饿不上肚子,才怕人无事可做,寻些是非来呢。”云雅说完,又转向云萱,“你也回去吧,宫里人多嘴杂,你不惯的。”
“最多我做个聋子,不去听就好了。”云萱拉着云雅的手,焦急道,“让我留下来陪你吧,大姐姐。”
“我为什么会在宫里,你心里也该清楚。如今君宜生死不知,以后会生出多少事来也不知晓,你又何必跟我一起趟这趟浑水?”云雅边说,边抚了抚她垂落的发辫,“我在这里是没法子,你呢?难不成你想跟我一样,做个活死人?”
云萱脸色大变,几乎以为自己心头的隐秘已经被云雅看破,“大姐姐,我……”
“你是我的好妹妹,是最爱笑最爱热闹的那个,我不想你因我而变。”
云萱松出一口气,“大姐姐,我没有变,只是……只是……”
“只是在这风口浪尖之处,即使你不想变,别人也会逼着你变的,”云雅顿了顿,隐下那满腹的苦涩与哀伤,“去吧,明早陪着娘一起回去,皇上那里我会交待的。”
夜风更凉,往日和暖的紫宸殿此刻冷如冰窖。玉妃和丽妃跪在沁骨寒冷的金砖上,连齿关都在打颤。“皇……皇上,臣妾……臣妾一时妄言,的确该死,求皇上恕罪。”
丽妃低垂下头,声音比玉妃更为娇怯可怜,“皇上,臣妾与玉妃妹妹都是无心的呀。”
“无心?”坐在桌案后的皇帝手上把玩着一只破损不堪的纸鹞,齿间含冰,“要真是无心,这只鹞子是从哪里来的?”
“鹞子?”玉妃和丽妃交换了一下眼神,瞬即又都望向别处。“什么鹞子?臣妾们不知。”
“好一个不知!”皇帝将那只鹞子甩到她们两人面前,眼内似要喷火,“你们两个玩得一手好把戏,不止心存歹毒,而且抗旨不尊,欺君罔上!”
“臣妾不敢!”玉妃率先伏倒在地,望一眼同样瘫软的丽妃,惊惶道:“臣妾真不知道什么纸鹞,请皇上明示。”
皇帝将目光转向丽妃,“她不知道,你也要说一句不知道么?”
丽妃叩首,抬头时,泛红的额头上黏着几缕松散下来的乱发,显得从未有过的狼狈,“臣妾……臣妾知道。”玉妃脸上指痕映着她白如纸的肤色,霎时变得更为鲜明,几乎有几分诡异。丽妃并没有看她,只凝望着皇帝道:“臣妾也曾劝过玉妃妹妹,要她放下与九王妃的过节,不再同她置气,可是玉妃妹妹……”“本宫如何?你说!”玉妃盯视着身边人。丽妃不敢触及她的目光,再次叩首道:“皇上,总之是臣妾劝诫不力,请皇上责罚臣妾。”
“好你个贱人,都推到本宫身上?”玉妃伸手就去抓丽妃,“那时候是谁说这法子十拿九稳,又说查不到我们头上的?你这会儿这么怕事,那时候怎么就敢调唆我让人办这事呢?你个贱人!”丽妃的灵蛇髻被她扯散了,衣裳也撕出了口子。皇帝冷笑着阻止想要上前拉开两人的内侍,“让她们去!朕这几天烦闷,看狗咬狗正好痛快!来,再去抓她,去抓啊!”
玉妃止了手。丽妃哭出声。皇帝厌恶地看着两人,“你们一个出的主意,一个出的人,趁着月黑风高在寒绯轩旁边放风筝,之后果如你们所愿,她看到了那些字,以为是天意让她知道朕对她隐瞒的消息,其实,民间的东西哪有可能飞入皇城?不过是你们下的套,指望着没有了她,朕就能重新宠爱你们是不是?”
“是。”“不是。”玉妃和丽妃各自脱口,各自睨视一眼对方后又都轻蔑地弹开目光。皇帝冷笑,“不论你们是不是,朕都不想再看见你们了。”丽妃不甘,一手拢起头发以膝跪地上前道:“皇上,就算是臣妾出的主意,听不听也在她啊。再者臣妾同九王妃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族中亲戚更没有同唐氏一族有什么瓜葛,即使再不喜欢九王妃,也不会真的出手害她,是她,是她!”她回身指向玉妃,“她天天怨着九王妃,恨着九王妃,臣妾被她闹得烦了,才会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臣妾日夜后悔,想着如果……如果这次九王妃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妾下去向她赔罪。”
玉妃嗤出一声,鄙夷道:“做了便是做了,何必猫哭耗子假惺惺?”说着她又一扬头,向皇帝道:“臣妾就是恨她,不止狐媚皇上,还联同九王陷害臣妾的伯父与堂兄,臣妾这次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心里真是痛快!”皇帝拍了一下龙案,声若霹雳,“你是好意思说是陷害?那账本难道不是唐文功写的?那逍遥散难道不是唐仲宁让人私配的?朕没有要他们两个的狗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几天再拿出这个来说事,就是说朕是昏君,耽迷美色,是非不分?”
玉妃那扬起的下颚早已缩了回去,萎顿在地道:“臣妾不敢,皇上是明君,臣妾只是怕皇上被小人蒙蔽。”“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朕一向分得清清楚楚,不需要你这种蛇蝎妇人来教朕!”皇帝阴沉着脸色,沉声道,“玉妃唐氏,丽妃苗氏,抗旨不尊,祸乱宫闱,即日起废为庶人,永不再召。”
丽妃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玉妃含着泪,却是在笑,“皇上,臣妾实属违旨,辩无可辩,可是祸乱宫闱一罪,她并非皇上的妃子,她只是个人质。哈哈,一个人质,原来连一个人质都比臣妾重要得多!”皇帝满面寒霜,唇角勾着却也是在笑,笑得人如坠深渊,万劫不复,“就算是个人质,也是朕的人,用来对付别人的质。朕要她活着,她就得活着,你们敢伤她,朕就能废你们,要是不服,朕可以再给你指一条路,白绫或是毒药,你自己选。”
玉妃没有选,痴痴呆呆地同丽妃一起迁入冷宫,看斗转星移,辩谁是谁非。后宫中因这两人的被废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再对云雅摆脸色,亦没有人敢再在背后议论她。她成了后宫中的禁词,人人都已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因为知道,所以惧怕,因为惧怕,所以暗恨丛生。
败落后的侯府也是如此,唐文功与唐仲宁充军西北后,侯府偌大的宅院虽被保留下来,但牌匾已撤,下人们不是自己走就是给人送走,原先的门庭若市,如今已是雀影也难见。仲衡不擅理家,侯夫人也是一病不起,这治家之责就落到了语娆头上。她当仁不让,命人封了前院,独留后院角门出入。留下的不多几个下人中,除了专责伺候侯夫人的,其余便是专司打扫与伙食,并无余人伺候云嫣等人。
离了下人,云嫣百事不惯,这天起早看着空空的铜盆,心头火起,一扬手将它挥落在地。“嘡啷啷”余音不绝,可等了许久,也没有人进来查看,她心头更恨,拿起桌上的铜镜又想砸时,门外人影一闪,云萱进来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哼,看看这些人,大约我死在这里都是无人理的!”云嫣动手仍是想砸,云萱放下手上东西,抢上去拦住她道:“我刚进来时,看见她们都在砍花树,商量着种菜呢,哪里能听见这边的动静?”“种菜?”云嫣一怔,随即松开手泄出一口气,嘲弄道:“我们燕家人沦落至此也没想到种菜呢,他们唐家人又没死绝,两个兄弟还在外做官,现留下的一个也是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哪里用得着这样下贱,做给谁看呢?”
云萱拉着她坐下,又端着铜盆去外面盛了水进来道:“今时不同往日,毕竟侯爷,还有二姐夫犯了事,又将家产充公,哪里还有闲钱留下来?再者皇上的眼睛盯着,外面那两个不犯事已经很好了,再要有余钱送回来怕是不能。还有三公子……”云萱脸上红了红,低低道:“他是个读书人,银钱上的事只怕不会上心的。”
云嫣接过她递上的巾子,净了面,斜睨她一眼道:“你倒是为他们想得周到,不过这里面的事你哪里懂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就不信他们没留下一点钱!可恨都交在别人手上,害苦了我们,便宜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