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眠女官喜迎新霜愈冷离鸿惊失伴
嫮宜安安静静蜷在帐子角落,身上衣衫凌乱,只有刚刚聂长戈和燕齐光的两件袍子裹着,她尽可能把裸露在外的手脚都掩在宽大的衣物里,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女官的帐子不比妃嫔,地方狭小的很,都是五六人睡一张大的通舖,几个女官明显是刚服侍了人回来的,亦是一身红痕,刚擦身洗漱完毕,预备上床休息时,就见两个嬷嬷押了嫮宜进来,也不说个前因后果,只冷冷道:“这是方女官,今日便和你们同住了。”
嫮宜前些日子何等盛宠,宫中人几乎都对她生出了魔障。尤其是同一届进宫的秀女,更是将她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帐子中便有两三个女官是这届的,乍一看清嫮宜的脸,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嫮宜套着的外袍,虽只是常服,领子和袖口也绣着祥云五爪金龙,明显是燕齐光之物,众女官不明就里,不敢妄动,都半躺在通舖上,互相倚靠着,偷偷打量着角落的嫮宜,目光谨慎、隐秘又带着一些难以抑制的狂喜。
有几个女官偷偷咬着耳朵:“方昭仪……不,方女官,是真的失宠被贬来了吗?”
另一个悄悄瞥了嫮宜一眼,窃喜道:“应当是吧,都被打发到咱们这来了!”
又有个女官看得细些,见嫮宜眉目间春色未散,露在外的皮肤上吻痕斑斑,不由猜到一二,眼见倏尔瞪大,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又吓得摀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了。
妃嫔与女官不同,女官被赐下去服侍人,是常见的了,而妃嫔若是和外男有了纠葛,却是秽乱后宫的大事。她本不想这样猜,只是能让向来盛宠的方昭仪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事让陛下龙颜大怒呢?
事发突然,在场诸人都有忌惮,她看了看,连平素脾气最大的钟女官都默不作声,似是打算静观其变。
嫮宜今夜酸甜苦辣,是都嚐遍了。只是滋味再复杂,也苦不过被他用那样咬牙切齿的语气念出名字来。
若真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心就好了,至少此时,不会痛到肝肠寸断,让人觉得昔日的欢情蜜爱,不过是建立在情慾上的海市蜃楼,没有信任托底,到底是漂泊的浮萍,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嫮宜长出一口气,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昨日情浓还在眼前,今日却已经惨淡收场。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通舖上那些女官投来的视线,她也看不到了,不知怔怔过了多久,却是被小腹处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惊醒过来!
嫮宜如被重锤敲醒,她只顾自怨自怜,却忘了她早已不止是一个人!
她原本就合衣圈在角落的地上,草原上更深夜凉,嫮宜只觉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往上冒。她再顾不得许多,起身走到通舖边,其余几个女官谨慎又弃嫌地往旁边挪了挪,中间空出一个人的宽度来。嫮宜捡了最边上一个小角落,慢慢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此时此刻,她决不能让自己生病。这孩子才来到这世上没多久,已颇多坎坷,如再来一场病痛,她根本没有把握还能留下他。
就在几日之前,她还在想,要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把这件喜事告诉燕齐光,可是如今……嫮宜一颗心剧烈跳动着,她甚至都不知道,若告诉了他,他会不会……会不会认为,这孩子血统有疑?他的母亲已备遭厌弃,这个对燕齐光来说,生下来就血统存疑的孩子,注定不得父心。
昔日她在家中,还只是小门小户,父亲不喜,在继母手上的日子都那般难过。更别提在这宫中,人吃人的地方,她又如何舍得这孩子来受这种苦楚?
可是……嫮宜一想到“堕胎”两个字,瞬间连呼吸都梗住了,眼泪滑下来,她做不到啊!这曾经是她最期盼的惊喜,是世上能再多一个亲人的致命的诱惑,是她曾以为两情缱绻的顺理成章的馈赠。哪怕这半年的一切,都已在今晚灰飞烟灭,可是即使再难,她也想保住这个孩子。
嫮宜抚着小腹,用掌心的一点残余温度暖着里头的小生命,她的精神已倦累至极,在作出决定之后,很快沉沉坠入梦里。
梦里似乎也是萧索的秋天,她独自一人走在草原上,四周都是衰颓的草梗,天边一隻离群的孤雁飞过,落在前头一棵枯树上,黑漆漆的眼睛静静望着她,良久闪过一声凄凉的哀啼,才拍拍翅膀,无限苍凉地飞向了远方。
嫮宜被它眼神摄住,下意识提起裙摆去追它,却始终追不到、求不得,最终精疲力尽,狼狈摔倒在草丛里,那隻大雁才飞回来,在她头顶打着圈,还挥着翅膀,一声又一声悲鸣着,到最后,眼睛里还掉下一滴泪,正好落在她掌心,微凉。
她陷在这个冗长又单调的梦境里,耳边哀号阵阵,却始终求救无门、无法逃脱,就好像,这凄清之所,终将成为她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