飙风骤来,纵是引凤梧桐也难免枝叶零落。即便覃府是高高在上的尚书令府邸,也免不了在这样的时候禁声敛气以求阖府安然。好在长平郡王临走时交代了禁卫,他们得了皇子王爷示下,虽不敢放松戒备,但也不敢再拦着覃楠兮和萧落梅去探望覃子安,只是,除去喂药和简短的探望,她们仍不能在覃子安身边久留。
禁宫内仍然没有一丝消息传出,覃楠甫也始终未曾回府,期间或有禁卫带一些无封的只字片语回来,也不过是他向家中索要些日常衣物用具等,萧落梅只好按字准备,交付送信人带了去就罢了。
偌大的覃府只有萧落梅和覃楠兮姑嫂两人勉力撑着。好在覃楠兮自北疆回来之后,如同变了个人,慎思沉静,日间处理府上大小事务时虽不如嫂嫂娴熟,但也颇有些风范。这让萧落梅刮目以看,姑嫂两个苦中做乐闲聊时,萧落梅还常以此打趣,覃楠兮也只笑过就罢了。
自覃子安回府,他的药饮就由覃楠兮一手负责,太医的每一个方子她都要细细的看过,并一一对照检验太医署送来的药材,再到煎制,送喂都是她亲自处理,她不许别人插手。
这日一早,覃楠兮如往常一般在后厨替父亲煎药,就见吴嬷嬷匆匆前来,端正正的对她行了礼起身道:“小姐,前园里的禁卫方才不知道接了什么指令,忽的就撤走了一大半。我家小姐说若老爷的药备妥了,还请小姐尽快上前边儿去,有事同小姐商议呢。”
听说禁卫撤了一大半,覃楠兮手中的黑陶药不由颤了颤,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有劳嬷嬷,我送罢爹爹的药就过去。”
吴嬷嬷领了命,欠了欠身刚要退下去,覃楠兮忽然又将她唤住,吩咐道:“爹爹昨晚说起想吃庄上的水栗,嬷嬷传话过去,让他们采了新鲜的送些来。”略顿了顿,又轻声交代道:“眼下府上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叫庄上管事的娘子寻个最伶俐的人送吧,免得出了差错。”
吴嬷嬷一直低颔的下巴微微扬了扬,随即收的更低了些,一一应下,才退了去。
眼见吴嬷嬷走远,覃楠兮回头对身后的替她打扇的程嬷嬷道:“嬷嬷,等庄上送水栗的人来了。叫她到我这里来一趟,爹爹最喜欢芙蕖,可今年园子里的芙蕖始终不如庄上的好,许是植种养护的法子还有不对的地方,我要请教请教庄上的人。”
程嬷嬷听着,一面停下手中的团扇,捏起绢帕替她拭了额角的细汗,一面道:“小姐既要请教芙蕖栽种的事,何不命上次那个小飞姑娘来?奴婢看着那孩子就是个又伶俐又聪明的,眼下的情形,寻她来问话也妥贴。”
覃楠兮微微扬唇道:“嬷嬷说的有理,方才一时不曾想起。”说罢接下程嬷嬷手中的绢帕,自己擦起汗来。
眼前的吴嬷嬷,额角挂着汗,那细细的一线,沿着她眼角岁月的辙痕里密密的布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慈祥安恬,看不出一丝波澜。
覃楠兮笑凝着她,暗自思量,这不过只轻微试探而已,程嬷嬷就准确的猜到自己要见小飞!程嬷嬷与小飞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就知道小飞伶俐聪明!她明明精准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可话却说的像应时应事说起的一般,全然不着痕迹!这程嬷嬷虽然是司徒逸幼时的嬷嬷,虽然她十分疼爱司徒逸,可她毕竟在长平王府这么几年,她到底如何?覃楠兮心底的疑虑依旧深浓。
端了晾到温热的药,覃楠兮独自进了父亲的房间。前院的禁卫确实少去了一大半,但覃子安房中的太医依旧岿然的坐在案后。
幽暗的塌上,一席花色素雅的锦被中间,衰老的覃子安像一片枯叶一样半靠在其中,手里还握着一卷古书。
“爹爹!看书劳神,您又不听太医的嘱咐了!”覃楠兮搁下端药的漆盘,上前去取他手中的书。
覃子安略笑了笑,任她抽走了手中的古卷。
覃楠兮捏着帕角一面细细的擦拭着父亲额角的细汗,一面仔细打量着他焦枯的脸色。覃子安比先前更清瘦了许多,深陷的眼眶中,一双枯井般的浊眼里蕴满了无奈和悲凉。
覃楠兮鼻眼一阵酸涩,忙低下头去舀药汁。
“你这孩子,爹爹只是劳累了些,何至于你这样泪汪汪的?”覃子安抬起枯枝般的手,抚了抚覃楠兮的头道。
覃楠兮勉强挤出个笑颜,忙舀了药汁,小心的送到覃子安唇边。
“丫头,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乡下庄上那水户家有个孩子叫做牧云儿的吗?”覃子安抿尽了一口药汁,皱了皱眉头,轻松道。
覃楠兮闻言,心头紧紧一揪,干涩的喉咙空咽了半天才接上话:“爹爹怎么会突然想起他来?”
“昨夜雨大眠浅,昏昏沉沉里啊,就像是回到了咱们家苏州那老宅子里,恍恍惚惚的见了不少的老人儿,其中就有那孩子。醒来就念起旧来,细细的把那些人都想了一遍,才觉出那孩子真是有趣的紧!”覃子安淡淡的说着,语气神色仿佛都是父女间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可覃楠兮却明白,牧云这个名字知道的人极少,父亲这样同她聊起来,那个一旁假意低头看医典的太医怎么都料不到,她们父女这是在聊司徒逸。
“他的确是个有趣的人。那时候常惹的父亲恼怒呢!”覃楠兮附和着。
“那也不是恼怒,只是为父喜欢他聪明伶俐,一心想教他些圣贤道理。偏这这孩子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你猜为父要他弃了他那祖传的打渔营生,好好求个功名时,他可怎么答?”覃子安混黄的眼漫不经心的瞟了远处的太医一眼,笑盈盈的又抿下一小口药汁道。
“他怎么说?”覃楠兮笑道,仿佛他们真的只在聊起一个她幼时的玩伴。
“他说啊,他是要读书识字,做圣贤道理,可他手中那渔网鱼叉也不能放下!”
“这是为何?”覃楠兮轻轻擦去了覃子安唇角残留的药汁,笑道。远处的太医偷眼瞄了这对父女一眼,又放心的低头下去。
“他说,若没有鱼,他一家人就没有营生,活都活不下去,还哪里有什么圣贤道理能讲?因而,他手中那鱼叉渔网是断不能放下的!他说要等他打遍了鱼,喂饱了家人和自己,再来跟我学圣贤道理!”
“这也是孩子话罢了!他那时也不过才几岁而已,哪里就知道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他是不知道爹爹您最受不得他手上的腥膻的味道。”覃楠兮含蓄的替司徒逸鸣起了冤,她明白他一直对覃子安不肯相认的事耿耿于怀。
“孩子话!是孩子话啊!”覃子安幽叹了一声,才接到:“赤子之心,纯而无咎!是为父愚钝,自误在窠臼之中,反到责怪这孩子冥顽不灵!枉我一把年纪,其实竟还不如他通透啊!”覃子安说着闭起双眼,眼角深陷的褶皱里,隐隐有一丝水光。
覃楠兮心酸起来,父亲一生极力反对武治,此时却感慨自己不通透,这是经历了怎样的失望和无奈?父亲是个极纯粹的书生,抱定了一个清平世界的心念,一心一意的推着大楚向他的理想处去。努力了一生,才悟过来,即便是他这样美好的心念,若没有刀箭铠甲,铁骑雄兵的的护卫和成全,最终也不过是纸上空谈罢了。他终于明白司徒逸没有错。
“爹爹,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夜的雨,倒召得您想起这些老旧故事来伤神了!如今那牧云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未必记得当初这桩事,即便记得,也定感激爹爹您的谆谆教诲呢!”覃楠兮软软的安慰着黯然神伤的父亲。
覃子安微微的点了点头,半晌睁开眼认真的凝着覃楠兮,拍了拍她的手幽道:“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啊~”
覃楠兮迎着父亲深沉的眼神,深扬起唇角,点头道:“他若是知道爹爹这么说,定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