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忽然一变,猛的高昂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边,似是兵器交叠,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肃杀的气氛在空气里渐浓,仿佛凝结了所有人的呼吸。溪水中的桃花,早幻化了景象,那朵朵红艳,分明是血色,染红了溪水,染红了视线,染红了那最后一缕残阳。有人开始皱眉,有人的手指忍不住的跳动,又被强行的压制住。一名大汉猛的握住了拳,全身的劲气散发开,杀意迸发。那斟着的酒声突然停了。忽然一声佛号高宣,突兀插入到琴曲中,老和尚沉厚的嗓音低低颂着经文,手掌按着大汉的手腕。在经文的流泻中,大汉似乎醒了,那贲张的劲气又渐渐敛了,收了回去。斟酒声再起,平静。而楼倾岄的琴声却未停,也完全没被老和尚的经文节奏打乱,他沉寂在自己的琴声中,飞快掠动着指尖。曲调渐高,却不是刺耳,而是震闷,仿佛一柄重锤在不断敲击着人心,他的和弦勾着主音的颤抖,奇异的和鸣成诡异的声音。杀伐气,浓烈的似乎能嗅到血腥,更多人的眼中,浮现了杀气,若不是在佛经声声中,只怕早已癫狂。手拢,曲停,顿在最高处。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更浓,似乎全力的一击在聚气后,生生顿在了丹田处,说不出的烦躁不安。某人甩下手中的琴,不由分说的撩开帘子,魅惑的男子之声带着三分撒娇,三分讨好扑上床榻,“手疼,给个吻。”没有人再去想他,也没有人再去好奇床榻上的人是谁,他们完全沉寂在曲声中,寒着脸,互相望着。“了无禅师……”吴半中良久,才憋出一个名字,看向老和尚。而老和尚双手合十,轻声念着佛经,不应。平和的佛经在房间轻轻飘散,终于将最后一丝杀伐气消融,这才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灵虚一声长叹,“时隔二十载,依然如此动人魂魄,叹哉。”吴半中默默点头,“我该庆幸,凤凰公子不是‘琴剑双绝’。”谷南暄长长舒了口气,“就算不懂琴律,也懂杀意,这若是全本琴谱,该如何的恐怖?”三个人的话,无疑给这半本书下了定论,这本“桃花流水”是真的。若是假,只怕江湖事宜还好商量,如今是真,这个消息一点出去,怕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将起。几人起身,吴半中起身在案上放下数百两银子,双手抱拳,“凤凰公子,我们将包下整座楼,安排最合适的人选保护您。”床上的人没回答,他们也未深究,神色凝重的行出了房门。当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单解衣抚着楼倾岄的发丝,低声询问着,“还难受吗?”他不语,只是抽起一缕艰难的笑。他的脸色很白,惨白如纸,就连唇色也是雪白,呼吸凌乱。单解衣一只手握着他的掌,一只手抚着他的后心,缓缓的渡着真气。当他扑入床榻的一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凌乱,对于没有武功内力的人而言,驾驭如此强大杀气的琴曲,他一定被震的极难受,但是这样的惨白,却是连她都未预计到的。她知道他不会武功,从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就探查过他的内腑气息,空荡荡的普通男儿,没有真气没有内力。“是不是杀气反噬?”直到感受他体内的气息渐渐平稳,她才开口。他靠着她的肩头,小小的摇了摇头,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清澈,在她的耳边,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如果我说,我曾经听过这只曲子,你信不信?”正文保护、拜帖、“清风暖日阁”也就是说,他的惨白不仅仅是因为这曲子的反噬,而是因为回忆?她任他靠着,还能感受到他体温的寒意,没有询问,没有探究,只是悠悠的渡着气。“七八年前吧,我还在百里外的‘云州城’的教坊里学习琴艺,曾被教坊中一名暂住的琴师指点一二,有日晚上我想去求他再指点些许指法,在门外就曾听到过这个曲调,只是有些不同。”他轻叹了声,摇晃着下了床,将那甩落的琴重新抱起,摊放在膝头,手指轻滑过,那只曲调飘飘忽忽的响了起来。她按着他的手腕,“莫弹了。”摇首,他扣着她的手,目光中莫名的思绪跳跃,“让我弹吧。”在他的眼神中,她抽了手,那曲调再一次飘动而起,悠悠弥漫在房中。只是这一次,是温柔低回,是流水潺潺,是桃花依依,是舒缓的三月之风,是轻摆的池畔绿柳,是缠绵,是缱绻。明明是相同的曲调,却再也听不到杀伐之气,听不到气血惊心的霸道。慢慢的,他的曲调开始晦涩,有时候还有些走音,又很快的调整回来,一点点拨动曲调,到最后几是不成曲调了,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是孩童在玩闹乱拨,只有她看到了他此刻眼中的认真。“我不知那琴师叫什么,只知道他为人温和,对于询问总是不吝指教,只可惜他与我不过是三两面之缘,从此之后再未曾见。”他的轻叹,有几许无奈,几许怀念,“若无他,又怎会有今日之楼倾岄?”几番往复,那曲调又渐渐成了形,开始明朗。手指按在琴弦上,曲声戛然而止,他恍然抬首,她默默摇头。这些调子,是方才没有弹的,也就是说,这部分是“桃花流水”下半卷曲谱上的内容!无论是不是改变,无论这曲子有没有杀伐,无论他记得清楚或者不清楚,这下半曲都不能弹奏出来。楼上月下,天晓得有多少江湖人士盯着;房外窗下,又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他方才那半曲,已被太多人听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领悟,颔首。忽的扬起了慵懒男声,“门外的,和你们帮主掌门说下,这曲子我喜爱极了,改了续了,如果不介意,以后我就用了。”门外有脚步匆匆去了,楼倾岄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发呆,表情落寞。她从身后抱上他的腰身,在那俊逸的身姿下,流露出的是淡淡的哀凉,孤寂,在感受到她的温暖后,侧首。双臂忽然用力,将她压在床榻间,吻如雨点落下,侵略如火,几是有些发泄的疯狂。她的双瞳望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要看透这令天地失色的男子。“人生如流水,刹那桃花。”他的呢喃在她耳边,“你我相逢,也不过是瞬间风景。”那双清冷的目光在此刻有了些许的波动,叹息着,环上他的颈项,将他紧贴向自己。她极少动情绪,嬉笑怒骂都潇洒淡然看过,但是眼前男子在回眸的刹那,在低语的瞬间,轻轻的勾了下她心底的某根弦。宣泄过后的楼倾岄第一次沉沉的睡去,而灯下的她,手执一杯酒,在小桌边放下棋局,黑白双色,慢慢的落下。她的棋子落的很慢,黑子攻,白子守,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而她的心思,也在静静的思考着。当楼倾岄的曲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可能不是第一次驾驭那曲,这不是一流不一流琴师的问题,也不是指法的问题,而是情绪。他驾驭了那肃杀的情绪,勾动了嗜血的江湖人心底的杀气,如果他不说那过往,她只怕也会相询。楼倾岄的确没有武功,那又是何人轻易的将“桃花流水”相授?他昔日的偷听,是教授者的无意,还是刻意?思虑间,手中的棋盘渐被填满,天边的也泛起了朦朦的青蓝色。她手中拈着棋子,目光游移在棋盘上,眉头忽的一动,人影已从小桌边消失,手指摸上门闩,优雅的拉开了门。门外的人显然有些意外,手停在空中保持着叩门的姿势,呆愣。单解衣目光扫过眼前三人,自然而然的一步踏出,随手将门带上,如此随意的动作中,门外三人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让开位置。“凤凰还未起,几位有何事?”她轻声中,已将来者的一切入眼中。除却敲门的谷南暄,还有两人在身边,一人灰色劲装,双手抱肩,目光冷凝,一语不发。一人锦衣,笑容可掬,矮墩墩的身姿似个弥勒佛般,与单解衣的眼神相触,送上笑容可掬。只是一眼,她很快的抽回目光,但显然对方对她的好奇更甚于她,从上到下毫不隐藏的打量她。谷南暄最先感慨出声,“若不是姑娘这般姿容,只怕也不能引得凤凰公子倾心。”单解衣淡淡一笑,“老鸨倾心我万两银子而已。”几人面色稍变,那弥勒佛似的人物笑着开口,“姑娘好大的手笔,武林中这样门派只怕不多。”“家中生意,亲戚入朝,非江湖中人,陶总瓢把子不用多心。”随意几个字,将对方的试探打了回去的同时,再度惊愕了面前三人。在三人的惊诧中,她颔首微笑,“想必三位是此次保护凤凰的主导人了,我替凤凰谢过了,待他醒了,再行拜会三位。”不管眼前人的表情,她转身,推开了房门,却又在一瞬间顿住。一只手,灰色的衣袖,撑在她面前的门板上,她顺着手的方向,看着灰袍的人,“李掌门不用如此,要练身手请去院子,莫要扰了凤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