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了一眼躺在难民中,毫不起眼的三个人。陆砂心里有一瞬很复杂——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必因我而死。
陆砂没有多少愧疚,因为,只要不是他自己亲自动的手,那么,他就有理由告诉自己,他不是杀人凶手。到底,还是没有达到漠视生死,毫不愧疚于心的程度。意识到这一点,陆砂有些沮丧。
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在每时每刻的给自己找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么?
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如赵姨娘这个女人。连赵姨娘都知道何谓斩草除根,可是他却矫情的不愿意自己下手沾染了人命(这里陆砂已经完全忘记了,在贾府时被他算计的那俩人,可也是因为他,或许已经是性命不保了?毕竟,不是自己动的手,所以无视了不要紧),才想了那么一个法子。当时只是一时义愤,心里恨不得将那些口出污言秽语的人肢解鞭尸、大卸八块才能解气!当真报复过后又在这里矫情……罢了,横竖事情已经做下了,也不曾后悔,此事便到此为止,多想也无用。
因河南此番的涝灾波及的范围极广,有许多处地方已然成了一片汪洋,实在是不能继续居住。因此,流亡的百姓便极多。
陆砂并赵姨娘、孙嬷嬷,还有钱槐、花旗、颐园、小吉祥、小鹊一行八人,将自己伪装成难民的样子,混迹在人流里。此时,若不仔细看的话,也不是很打眼。
“环儿,我们为何要作这番装扮?这委实让人难以忍受!”赵姨娘虽口中万分嫌弃,手上收拾自己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你老娘我长这般大,便是在那府里头,也不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样子!居然还要往自个儿脸上抹灰!?”
“娘,我们这一行人,您与嬷嬷两个从前的时候,在那府上便是再不怎么招人待见,过得生活那也是有人伺候着的。哪里能熟悉外头的生活环境?钱槐、小吉祥、小鹊、花旗都可算是那地方的老人了,打小就生活在富贵乡。便是想一想,外面的人放着平民籍不要,挤破头了也非的卖身到高门大户里去当下人,还曾有人说,那荣国府的一个二等丫鬟过得日子,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能比得的。可见外头儿的生活是万万比不得那府里的,钱槐他们自然是从不曾经历过这些普通百姓过得日子。颐园自幼卖身,小时记忆想来也不真切了。我更不必提……所以咱们自当是先从众,随着人流,与难民们混在一起才好行动。咱们身上虽然还有些许余钱(大雾!),可是在外面安家落户,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古话还有一句‘财不露白’,您可是想想,我们这样一群人,也没得半个壮年人撑撑场面儿。这要是万一遇到什么心怀不轨的人可怎么办?”
“既是如此,咱们少花费些银钱就是。那也不必吧自个儿弄成这么副鬼样子!兼职就不能入眼了!也不知回头还得耗费我多少心力,才能恢复之前的好颜色……”赵姨娘嘟嘟囔囔,很是不情愿的瞪着陆砂。
孙嬷嬷经历的事情虽然比着赵姨娘多些儿,可她前半生从不曾踏出过京城大门半步,所以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听着陆砂说的有些道理,也就听了他的,帮着劝慰赵姨娘道:“姨娘且放宽心,环哥儿这般做,想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咱们深帏妇道人家的,不懂那些个儿事情,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照着环哥儿说的做,想必也会省却环哥儿一些麻烦?”
赵姨娘却不服气道:“便是我什么都不懂!他一个四岁点大的小孩子家家的,又能知道个什么?”这却是赵姨娘所说的大大的实话,寻常人家的四岁孩子可不是还是懵懂天真的时候?只可惜,这样的话,她也就是顺口溜出来的,并未曾深想过什么。
眼看着赵姨娘被她自己这么一说,都有点意动的意思了。陆砂嘴角微翘,勾勒出一抹稍显不怀好意的弧度:“娘理解错我的话了……我说的心怀不轨的人,可不是单指那些胆大包天的蟊贼!还有那些光棍汉子……瞅瞅咱们这一行……虽说娘与嬷嬷已是徐娘半老,可是仍然存有风韵,花旗几个最小的九岁,大的十四,可不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钱槐与我也是生得粉嫩清秀,不比那些儿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好上许多?若是当真遇上那些子丧尽天良的拐子……”他自然还是能对付得了的,可是,有些话只需说出半截子,达到恐吓的效果就好,没必要全都交代了……不然,他可还得担心赵姨娘会给他再出些幺蛾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个时代看来,陆砂这些话说的甚为轻佻,原是万万不该对着自己的女性长辈们说的。奈何,这话浅白易懂,话里话外的意思生生吓得这几个人陡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里被沉重的怯意填满。赵姨娘更是立马拽着陆砂,急切问道:“环儿快看看为娘这装扮可有哪里不妥当的?要不再弄弄?”
见其他几人也是一个表情,就连唯一的半大小子钱槐也是如此,陆砂不禁好笑的摇摇头:“娘,您且宽宽心,哪里需得这般杯弓蛇影?我之所言,虽为事实,却也不至于令你们这般情状。只要小心谨慎,并不轻易与人心软,交付信任,那咱们就基本没什么危险了。只是得要委屈娘一些时日,待咱们找着落脚的地儿,安置了户籍宅院,也便好了。咱们此行随着灾民去往济南,只需小心着些,到了济南府,再雇两辆车马,并几个随行看护,直接去郑州附近,受灾最为严重的县,就可以落户了。”
因陆砂脸上依旧镇定如初,甚至还隐隐浮出笑意,赵姨娘几人心里也便一松,到也顾不得多想,虽则仍是担忧,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了。一有放松,这疑问便紧跟着来了,之听赵姨娘疑惑的看着儿子,有些不赞同的问道:“既到了济南府,咱们为何放着直接落户济南便利不取?还要舟车劳顿的去郑州作甚?环儿该知道的,那地儿可是刚发了大水,现下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陆砂却不认同赵姨娘的想法,然而若不与赵姨娘解释清楚,她恐怕会胡思乱想,要是再心思重些,可不就容易钻了牛角尖?那样的结果却不是他要的。因而,便耐着性子与这一行人解说一二:“济南府处于黄河下游,素来是黄河涝灾多发地带,今年居然没事,我也很是惊奇呢!许是没下几场大雨的关系?再者说,济南府如今正太平着,我们既是打算抛弃过往,开始新生,自然是不容易在济南拿到新的户籍的。然郑州不同,今年水患,多少流民背井离乡,一路流亡,逃往别处?而这迁徙逃荒之路上,又埋骨了多少百姓?郑州灾区却也不是从此不能住人的,而若要重建郑州,必然是少不了人的。此时,又正值人民流窜的当口儿,郑州必然需得重新录入人口户籍,我们也好借着此番时机,浑水摸鱼,得个全新身份的平民户籍……待到落了户籍,再看看郑州情形如何,若是适合,咱们便定居郑州,若是不适合,便带着户籍路引鱼符迁离就是。”
“……”默了半晌,赵姨娘才微微不平静的开口:“环儿……的意思是……咱们再也不是……贾家人了?”
其他人闻言,也是纷纷拿眼看着陆砂,等着他的回答。
“既已离开,何必留恋?”陆砂沉默了片刻,便又说:“我原是以为你们自愿离府的……不若我与了你们一份银钱,自行回京去?”
“那环儿你呢?”想起还在京中的贾探春,赵姨娘又是牵挂,又是愤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呐呐问了这么一句。
“自打离开贾府那日起,这世上便已没了一个贾家三爷,自此,我不再是贾家人,我也不再姓贾。”陆砂表情淡淡的,让赵姨娘等人看不出想法,心里也起了毛躁。
赵姨娘瞪着自家儿子,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自家儿子竟是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的打着换祖宗的念头离开贾府的!!!怪道他一直说的是户籍如何如何……因着是这样赵姨娘绝不曾想过的原因,足足令赵姨娘愣神了半天!
孙嬷嬷并钱槐、花旗等一干人也被陆砂此番轻描淡写的说出这般胆大妄为不敬祖宗的话的行径给惊呆了。甚至于心里生出些惶恐,知道了这样了不得的与世难容的事情,他们当真还能活着回京吗?忠心啊……对着认定了的主子,出了忠心,还能怎么着呢……
赵姨娘忽然暴怒的指着陆砂的鼻子尖,骂道:“混账!背祖忘宗的小王八蛋!不许!老娘不许!!老娘坚决不允许你改了名姓!你要是敢改了姓氏,看老娘不扒了你这不省心的狗崽子的皮!你给老娘听着!便是你那王八蛋父亲,你……你不认了也就不认了!横竖他也没把我们母子放眼里!可是我绝不许你换姓!听到没有?!”
原是以为赵姨娘不乐意,想回贾府,陆砂正失望着,忽然听到赵姨娘这样泼妇一般跳着脚,指着他鼻尖骂他的模样让他心里很是委屈,却不料听到的竟是因着姓氏的缘故,而不是什么他以为的闹着要回京或者去金陵的。陆砂心里便高兴起来,也不把赵姨娘指着他大骂这样丢脸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他也着实不能了解赵姨娘为何不肯让他改姓?若是改了姓氏,他自然是要叫回陆砂的,这样于他可不就算是件大事儿?
生于现代,到底传统文化根底还是薄弱了许多。赵姨娘在意的,哪里是回不回贾家的事情?而是一个人的“根”哪……
“不改姓氏便不改……我还以为娘是要回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