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前不兴计划生育,听我的父亲说,我的奶奶共生过十个孩子。但那时因为男尊女卑的观念太严重,而最主要也是太穷,孩子多了养活不起。奶奶的五个女儿中四个刚生下来就被太奶奶用被子捂死或者扔到泔水盆里淹死了。
父亲是奶奶解放后生的小十。我们祖上是雇农,爷爷和奶奶的生活一直很贫苦,特别是解放前。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最大的姑姑和大伯寄养在亲戚家里,自己带着二伯和三伯出去讨饭。那时二伯已经四五岁,三伯才几个月。
这一带普遍大旱,流浪了好几个月,到哪里都是民不聊生,一片饥荒,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反而是三伯,小人儿长得骨瘦如柴,每天饿的连哭得力气都没有。而且奶奶的身体因为把仅有的营养供给三伯,自己也是越来越憔悴。爷爷便狠心做主把三伯送给了一家没儿子的人。可少了三伯的日子依旧不好过,没几天,到了另一个村子,有家地主愿意收留二伯,爷爷奶奶就狠心把二伯也留下了。之后爷爷和奶奶又回了贫瘠的家乡。收留二伯的家庭对二伯一点都不好,大概也是想着不用花钱,得了个长工吧!现在帮着做点小活,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当大工使唤了。二伯受他们的长期虐待,再也待不下去了,一心想回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当时的他也就八九岁,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能找回家来呢,只是凭着自己的印象顺着一条路一直往前走罢了。饿了,就吃一口自己偷带出来的干粮,渴了就喝点路边的脏水。一直走了好几天,身上带的干粮都吃完了,也没找到自己印象中的家,反而饿晕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老伯伯早上打开门见地上躺着个小孩子,忙去叫老婆子,那年头见个要饭的不稀罕,饿死人的都一个一个的。老婆婆伸手摸了摸还有气,就赶快端来了一碗稀饭,轻轻的喂在二伯嘴里。二伯悠悠的醒转,感谢两位伯伯婶婶的救命之恩,并把自己要寻找亲生父母的事情告诉两位恩人。老伯伯和老婆婆,听了二伯说的话,意味深长的互望了一眼。
原来他们不能生养,已经将就着过了好多年,本以为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下去了,没想到上天有眼竟为他们送来了二伯,他们立刻异口同声:“孩子啊,这就是你的家啊!我们可找到你了。”二伯不相信地说:“不对啊,我记得我家门口有棵大槐树的。”“是啊,后来就给砍了。”“门口还有个大石碾的”“早被人挪走了。”小孩子没有多重的心机,听了伯伯婶婶这样说,仔细的又看了看,伯婶好像就是他小时依稀记得的爹娘模样,便半信半疑的留了下来。后来,也就再也不追究了,因为伯婶对他就像自己亲生的孩子,恨不得把心掏给他,这样的爹娘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不相信就是自己的亲爹娘呢?
后来我们家的日子好过了一点,奶奶便常常念叨着要把两个儿子认回来,即使对方不放,起码让她听到孩子们叫一声娘,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大伯成家后,因四处打短工,奶奶便委托他,找找两个弟弟的下落。三伯好找,还在固定的人家里,奶奶临死前来见过母亲,虽然那声娘叫的很勉强,但奶奶已经很满足了。而二伯直到奶奶去世也没有找到。
奶奶去世后,大伯还没有放弃他的寻找,在他看来,兄弟久别重逢也该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多年之后打听到了二伯下落的线索。在磁县一个叫白土的村子,全村人都姓索,二伯叫索华旗。兄弟见了当然都很激动,但是说到让二伯回来,二伯便怔住了。他给哥哥讲了他怎么认识养父养母的故事。说既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回去也没啥意义,在他的记忆里,爷爷是把他送给别人的人,让他受了好几年的罪,他不想回来认。直到现在二伯也没有回来认祖归宗。
三伯自奶奶临死前来过一回,那时我父亲才十几岁,后来就再没有来过。养父养母尚健在高堂,他也是不忍寒他们的心吧!但是兄弟们虽不见面,互相间也是很记挂的。不知三伯那边怎么样,从我记事起,就不断的听父亲提起三伯,还千方百计地打听有关三伯的一切情况。尽管三伯送人时,父亲还没有出生,但那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是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
直到二十多年后,有一个和三伯在一个工作单位的人来我们村谈工作,父亲在我们村任村支书,理所当然的接待了他,当听说他和三伯还是很好的哥们时,父亲激动的拉起他的手,问有关三伯的一切事情。向他叙说了他渴望兄弟相认的心情,请他一定带信给三伯。
那时候通讯设施还不太方便,那人一去无音信,慢慢的父亲高涨的激情又凉到了心底。想不到过了两个月春节后的第三天,一个英俊的青年骑着摩托车,打听着来到了我们家里。原来他就是三伯的大儿子,受父亲之托来老家认亲。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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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三伯之邀,初五,我们一家四口去三伯家。大过年的,客车不好等,父亲便带我们翻山抄近路往三伯家里走。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几十里的山路,也没觉得多远。在中午前,我们到了三伯家的村子。父亲跟相遇的村民打听三伯的家,三伯姓宋,小名叫“根儿”。我们走过去后,听到后面两位村民窃窃私语,“来找老根儿的,不会是人家老家的兄弟吧。”“嗯,我看是,看人家俩人长多像啊!”看来三伯的身世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
我们终于到了三伯的家里,兄弟两个相认,虽没有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抱头痛哭,但也是两双手久久的握在一起,说不出话,眼里隐约可见莹莹的泪光。不到三个小时的路程却阻隔了两兄弟近三十年。父亲和三伯果然很像,比跟大伯像的多。
中午三伯率领孩子们,把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三大娘身体不好,三伯在厨房忙碌,她一直陪在我们身边问长问短,替丈夫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喜悦。吃饭前,三伯掏出了钱要给我们姐弟一人五十压岁钱。那时的钱顶钱,五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了,弟弟每年一共也得不了五十块钱的压岁钱。父母赶快替我们推辞,我也说我都十八了,早就不要压岁钱了。三伯执意要给,父母只得示意我们收下。随后便掏出一百五十元要给三伯的孩子,三伯的二女儿当时已经成家,家里还有大姐和哥还有一个弟弟。父亲每人给五十,大姐更是推辞,说自己都这么大了,再要压岁钱就成了笑话了。父亲说只要没成家在我眼里就都是孩子,一定得收的。大姐只好收了,但出去一会儿便又拿了四张十块的钞票非要给我们姐弟每人二十。(那时还没有面值二十的钞票)说她是大姐也理应给我们压岁钱的,我们不收,可看三伯的样子,父亲还是示意我们收下了。朴实的人啊,如果我们不收,他肯定会认为叫兄弟来认亲却挣了我家的钱,而不安好一阵子的。
后来我们两家就频繁的走动起来。我和大姐虽相隔了好几岁,可说起话来,却觉得异常的投缘,后来我就经常上三伯家去找姐玩。去三伯家坐公车虽然绕了远,但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那年冬天,我又去三伯家,晚上兴奋得和姐说了半晚的话。早上起床时,觉得头好疼,不想动,还一直想呕吐。三伯吓坏了,说我可能是煤气了。姐说,好像是,我也觉得有点头疼呢!三伯赶快把我搀到月台上坐着,去请教左邻右舍问有没有能马上减轻煤气病症的法子。后来他拿来了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胡萝卜让我吃,说可以止住我恶心作呕的感觉。吃过了胡萝卜,果然觉得好了很多,除了头还有点晕,没有力气之外,别的已经没有啥感觉了。看到三伯刚为我紧张的样子,又一次让我想到了血浓于水。
三伯有高血压,心脏病,他一直不太注意。娶了儿媳妇后,公媳的关系也不太好,让三伯心里很窝心。甚至还跑到我们家里来诉过苦。在两家仅仅相认几年后,有一晚睡下,年仅五十七岁的三伯就再也没有醒来。我们一家得知噩耗,痛哭失声。母亲说,一个傻媳妇,你就不会违心的哄哄老头让他高兴点吗?好好的一棵摇钱树给没了。三伯每个月有好几百块钱的退休金,在那时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可是嫂子也是有苦难言的,曾因三伯的倔脾气,急得她都喝过农药。本来都是很好的两个人,在一起却水火不容。家庭的事谁也说不清,要不自古怎么会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之说呢!
为三伯送行的时候,父亲一直紧跟着三伯的灵柩,低着头默默无言的走,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我虽然想着三伯以前对我的种种亲情,不停地泪流,但还是在不经意中捕捉到了父亲那无奈和极度悲伤的心情,并且让我再一次想到了血浓于水。
大伯从小寄养在很远的亲戚家后就在那落户了,后来很少联系。也是解放后出生的四伯在二三十岁下煤窑做苦力时就被水淹死了,仅剩一个的大姑嫁了人没多久就被婆家的人气得重病不起,正当芳华之年早逝了。看似兄弟姐妹众多的父亲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孤苦伶仃。好不容易与三伯相认,却不想仅在几年后便阴阳两隔。
记得我后来对母亲说,在为三伯送殡的时候突然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瑾以此文纪念死去的三伯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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