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灶的柴火烧得很旺,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小桥流水,隐世逍遥。那样宁静安稳的寻常生活,才是卓凌可望不可得的人生。他不在乎潜龙谱的归处,更不在乎长生不老的传闻。他这一生都懵懵懂懂地随风漂泊,心中所念的,只是想要一个家。江淮渡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像他这样没出息,像他这样傻。江淮渡跟在卓凌身后,说:“你不想理我,也不该在这种天气里淋雨,若是得了风寒,还怎么上蹿下跳地和天水一楼斗?”卓凌说:“我会自己去客栈。”江淮渡说:“那你为何至今还在街上?”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高高隆起到衣服都盖不住的肚子,又羞又气地红了脸。江淮渡试探着轻轻牵过卓凌的手,被卓凌甩开了。江淮渡苦笑着捏捏自己的手指,说:“我在京城有一处酒楼,后门常年关着,只有我的几个亲信知道。你跟我来,好好休息一夜,吃些东西,好不好?”卓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我怕江阁主再给我下毒。”江淮渡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半天才缓过来:“你若是不想吃东西,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你从暗影司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衣服太单薄了。”卓凌仍是不肯。江淮渡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了卓凌的手腕,声音低沉语调哀切:“卓凌……就去换身衣服,好不好?”卓凌红着眼眶小声说:“我去换衣服,你把我娘的簪子还给我。”江淮渡下意识地就要说“好”,可他低头却撞上了小呆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熟练的谎话再也说不出口,江淮渡在雨中呆滞了好久,最终还是挫败地揉着额头:“卓凌,我答应过你不说谎了。”卓凌也愣住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越来越密,江淮渡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卓凌额前。那双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干净明亮,不该落上这么冷这么疼的雨。卓凌轻轻眨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淮渡。江淮渡说:“卓凌,我答应你的话,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伤害你。”卓凌心中轻轻颤着,疼痛从心口一直漫延到指尖,一起轻轻地发颤。他说:“江阁主,我相信你,你请回吧。”说着,卓凌转身便走。江淮渡喊:“我没处去了!”卓凌忍着泪水在雨中越走越远,身后传来江淮渡哽咽的声音。“我没处去了,卓凌……我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兄弟。魔教,天水一楼,武林盟……他们都想要我死,我没处去……卓凌……我没处去了……”卓凌哭着在雨中喊:“你还有你的野心,你的烟鸟阁!”江淮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到潜龙谱中的什么宝藏什么长生之谜……我只是……只是想毁了潜龙谱……卓凌……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别留我一个人,卓凌!卓凌!”他的小呆子不要他了,再也不信他,不理他,不管他说什么,都变成了苍白可笑的谎话。江淮渡一生机关算尽谨小慎微,却偏偏在最不该错的地方,撒下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卓凌咬咬牙,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卓凌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江淮渡已经倒在了雨水中,脸色惨白,呼吸微弱。江淮渡把卓凌身体里的毒引到自己体内,已经痛了两月有余。他心中清楚,他就像生活在豺狼虎豹群居的深山中,一旦合上眼睛,就会有无数猛兽扑上来撕咬他的躯体。卓凌和他们的孩子也会失去最后一道保护的盾牌。他用一股真气硬撑着跟在卓凌身后,绝不肯让自己在疼痛中昏过去。可他今天真的太痛了。他的小呆子走得倔强又可怜,摇摇晃晃,孤苦伶仃,却怎么都不肯再回到他怀中。江淮渡心头又生算计,干脆放任自己真气四散,痛得彻底昏了过去。昏倒之前,江淮渡模模糊糊地想,小呆子会搭理他了吗?还是放任他就这样躺在雨中,直到被追过来的魔教或者天水一楼带走为止?江淮渡在剧痛的昏迷中恍惚看到了他童年的住处。那是天水一楼深处的一座小楼,窗户钉死了,布满剧毒的蛛网,碰一下就会痛不欲生。他那时还很小很小,好像还不会走路,或者会走了,但走的并不稳。他一个人住在那座小楼里,在很多人的监视下吃饭喝药。那些药很苦,他不想喝。可他如果反抗,就会被打得很疼很疼。那样的日子很长很长,小小的江淮渡不知道世上有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有蝴蝶和花。江淮渡艰难地张开嘴,轻轻伸出手,又怕又寂寞地去触碰窗上的蛛网。那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感知。熟悉的剧痛没有传来,他触碰到了一张柔滑的脸,小小的鼻尖有些烫,似乎是刚哭过。指尖的触感一闪即逝。江淮渡缓缓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他的小呆子,正扶着肚子离开,留给他一个气哼哼的背影。江淮渡下意识地伸手要抓,却连小呆子的衣角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呆子离开。他跌回床上,苦笑一声。他的……小呆子啊……江淮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忍着痛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房间里,寻找那个气哼哼的小呆子。这是一间客栈的房子,那个小呆子到底是没舍得把他自己扔在大街上。江淮渡走出卧房,隔着帘子隐隐看到了那边的人影。湿漉漉的黑衣从身上脱下来,露出一身紧实白皙的皮肉。卓凌虽然长得又呆又软,但毕竟是自幼习武之人,平肩长臂,窄胯细腰。纤细的腰肢好像要撑不住那个圆滚滚的孕肚了,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万分艰难。江淮渡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卓凌笨拙地抬腿要埋进浴桶里,却不得不扶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肚子,狼狈地跨坐在了浴桶的边缘上。江淮渡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了卓凌笨重的身子:“小心!”卓凌红了脸,狼狈地紧紧握住江淮渡的手臂:“你……你走开!”江淮渡不依不饶地抱着卓凌:“你身子笨了,不该一个人沐浴,很危险。”卓凌说:“江阁主,我不想看到你!”只要看到江淮渡的脸,他就会想起那些可笑的爱恋,想起遭受的欺骗和背叛,想起他腹中那个已成鬼胎的孩子。他再也不想见到江淮渡了……江淮渡急忙说:“你不想见我,却还是带我来了这里。”卓凌闭上眼睛:“我是怕你被别人抓去解开潜龙谱!”江淮渡苦笑。卓凌心里一颤,不争气地就要掉下泪来。他还是这么心软,为什么,他总是要为了江淮渡如此心软。江淮渡手足无措地轻轻抱着卓凌,喃喃道:“卓凌,我那个时候也很怕,怕你不管我,让我被魔教抓去放血解开潜龙谱。”卓凌赌气说:“你那么聪明,谁能害得了你!”江淮渡被噎得胸口闷痛,垂头丧气地抱着卓凌,把还在生气的小呆子温柔地放进了热水中。卓凌夹紧双腿,警惕地看着江淮渡:“出去。”江淮渡说:“天水一楼盯上你了,你现在很危险。”卓凌气鼓鼓地说:“你盯着我更危险!”江淮渡:“……”江淮渡摸摸鼻子,强行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卓凌身上诱人的地方。大敌当前,内乱未平,实在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淮渡深吸一口气,说:“我去堂下给你买些吃的。”说着,江淮渡摸着鼻子走出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