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入一处机房。机房打了盏昏黄小灯,亮度较方才一片黯黑的长甬道明亮。爬墙虎般的金属管线层叠绵延其中。怪异的是,于众多管线汇集处,占满这小室一半空间的,却并不是一座冒着烟的锅炉、一个配电箱,或一个发出轰隆运转噪声的巨型马达一类的冰冷机具。
出乎意料,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巨大的、柔软的、半透明的心脏。
巨兽之心。没有血液。没有腥甜。不似人类心脏那上圆下尖,主动脉肺动脉二心房二心室之标准形制。没有湿黏组织液,没有牵牵绊绊的血管或结缔组织。但那确像是某活体生物之心脏。球形,雾色半透明,表面深深浅浅绛红与暗绿之斑块。那上半球正规律脉动涨缩着,如一只深海荧光水母。
甚且未有声响。没有&ldo;扑通扑通&rdo;的瓣膜搧击。它仅仅静默持续鼓动,借由众多向外延伸的动静脉管腔,将内里不可见的血液(若真有所谓&ldo;血液&rdo;)输送至这机房内层叠四处的金属管线中。听觉上唯一可辨识者,是血液之激流、旋涡或泡沫的极细微声响……
k心中暗自惊奇;正待发问,却遭devi手势制止。一旁的arvd恭谨向k低声致歉:&ldo;很抱歉,这也是我们的技术机密……devi女士对您十分信任,不介意让您参观,但请原谅我们无法对此多做说明了。&rdo;
k看见devi女士正微笑着。&ldo;但它有个名字,&rdo;devi接口,&ldo;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名字‐‐
&ldo;它叫&lso;弗洛伊德之梦&rso;。&rdo;她嘴角浮起一丝狡黠微笑,指向小室另一侧的门,&ldo;……两位,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离出口不远了。很抱歉我可能不方便直接陪你们到外面。不过,&rdo;她指向arvd,&ldo;这段路还有arvd会带你们。&rdo;
&ldo;devi女士,&rdo;k说,&ldo;再次感谢您的招待……&rdo;
devi伸手与k相握。&ldo;希望跑这一趟对你们有所帮助。当然,也衷心祝福你们接下来的行程都一切顺利。人生艰险,万事保重。&rdo;她轻轻挥了挥手,淡淡地说,&ldo;那……我就先告辞了。&rdo;
devi女士转过身去。就此消失在那地底自我复制的无垠黑暗中。
小室门外是一条以大块方形金属隔板组构而成的长廊(事后回想,k总觉得那最后的路程仿佛行走于某种打亮了青白色照明、彼此相连的巨型货柜中,每一步都有着清晰空荡的回响);而那最后的路程确如devi所言,仅只数十米距离。
&ldo;arvd先生,冒昧一问‐‐&rdo;eurydice突然说话了,&ldo;真有&lso;德里之夜&rso;这样的饮料吗?&rdo;她笑起来,&ldo;这不算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了吧?&rdo;
&ldo;不算,&rdo;arvd也笑了,神态轻松,&ldo;嗯,&lso;德里之夜&rso;确实存在。它是一种配方特殊的饮料。&rdo;
&ldo;不待客?也不贩卖?&rdo;
&ldo;不贩卖是理所当然。&rdo;arvd眨眨眼,&ldo;但即使是内部待客,也不适合。&rdo;
&ldo;为什么?&rdo;
&ldo;因为……那或许就像你所看到的德里。这城市有自己的迷人风情,但讨人厌的地方也不少。整个印度也是由许多彼此相异的元素构成。就像&lso;梵&rso;。简直是古典时代以来的传统了‐‐优劣并置,新旧交杂,从来就缺乏整体风格。嗯,个人以为,&lso;德里之夜&rso;风味殊异,那可不见得人人喜欢。&rdo;他大笑起来,&ldo;至少我就不喜欢。妈的难喝死了。但devi女士倒是很喜欢。&rdo;他摇头。
&ldo;风味过度特殊,所以也终究不敢让我有尝试的机会?&rdo;
&ldo;很抱歉,没让您尝到是我们怠慢;但让您尝到的话,那是更严重的怠慢了。&rdo;
&ldo;这么说来,&rdo;k插嘴,&ldo;让我们看见&lso;弗洛伊德之梦&rso;,却什么也不肯说,就不算怠慢啰?&rdo;
&ldo;哎,&rdo;arvd皱眉作愁苦状,&ldo;不敢,我想您一定可以体谅‐‐&rdo;他稍停,又笑起来,&ldo;您放过我吧……&rdo;
两分钟后,k与eurydice已再次置身德里街头。那已不是原先的酒吧入口,而是邻河另一窄街。清晨河面的白色薄雾仍未全然散去。流水声被剪碎于细琐市廛中。远处对街,赤素馨花树成排队列,牛羊散步,小贩正推着早餐车,磕磕碰碰开始早晨的营生。
酒吧的漆蓝色木门正静止于河对岸。相隔一夜,那抱着婴孩的年轻女人仍睡在门边。k突然有种错觉,或许那年轻女人并不是这城市中的游民。或许在另一个遥远地域,她与她怀中的婴孩其实归属于另一个阶级。她的另一个人生。在那整齐光洁的地域中,贫穷并不存在,疲惫与旅途的尘污也不曾在他们身上驻留;他们仅是来此访友、探亲,或者寻找女人的丈夫,一个被短期派驻此地的年轻人。这只是他们意外的一夜,因为车班延迟,他们被迫在漆蓝色门前逗留歇息。只要天一亮,车班临至,他们便会立即离开,立刻消失,隐没入这白日街道上熙攘撩乱的人群中‐‐
k自己身旁,落叶色的晨曦在香料铺陈旧的玻璃窗上闪烁。店中的瓶瓶罐罐并不清晰,仅少许模糊残影隐没于光的背面。那雾蒙蒙的玻璃,看来就像是一个个各自相异的,脏污的梦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