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小说网

第19章（第1页）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ldo;梅兰竹菊&rdo;，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ldo;雅座&rdo;，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这里是暴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最放肆富声色还得要算那一厅连一厅的吃客，男女个个在说话，纵情咳笑，说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强迫拉回王朝盛世科举时代;一品当朝，两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红呀，五经魁呀，六六顺呀，七巧渡呀，八仙寿呀，快得利呀，全福寿呀，对、对呀，喜相逢呀……错拳罚三杯，先要门前清。

&ldo;侬勿来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换大杯?上伐?&rdo;&ldo;侬想要我好看，我搭侬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赖到台子底下去j&rdo;有的脸红极胀紫，有的脸白绷泛青，摇摇晃晃进洗手间，&ldo;开天窗&rdo;，&ldo;会钞&rdo;，&ldo;倒拔蛇&rdo;，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咙，呕个清爽再上阵，这倒是古罗马的作风，可见上海人罗马人都是聪明人。

此时另有聪明人上楼来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滞钝多礼，自是见过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着拈帕开腔，嗓子沙嘎板眼颇有路数，转弯抹角处竭力要传名派的神。抽足鸦片来卖唱，收得碎钱再去燕子窝吞云吐雾。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堂倌呼应声盘盏铿锵声，再加上这番苍凉高亢的西皮=黄流水倒板，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荡漾。

在睢恣咆哮的众生中，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踮着像是不着地的小急步，这桌那桌穿梭往来。忽而抑扬顿挫报菜名，忽而向厨房的方向关照敦促，忽而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苍白的脸上，那片挂上去的微笑，五小时十小时不会掉下来。端菜端饭，是一项绝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搁在碗与碗之间也就此攫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说亦是两盘三盏，平平稳稳汤水不溢，对于时鲜品类烹调法，有问必答，深入浅出。凡是特别嗜好，一定转向厨下，包君满意!呀，汤凉了，马上进去回锅，添一把翠生生的红根菠菜;可以用饭了吧，饭已送到桌边还有大盘银丝卷;小囡打翻杯盏，&ldo;勿碍勿碍&rdo;，立刻揩抹干净;雪白的热毛巾双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递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专心侍候着这边，静如处子;那边稍有倾向当即反应过去，动若脱兔，整个厅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你说：&ldo;迪只菜味道不错。&rdo;他说：&ldo;本楼特色，老吃客是识货格。&rdo;你说：&ldo;伊只物事推扳。&rdo;他说：&ldo;对勿起，下趟保险烧好，今朝勿算数。&rdo;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酪烈的辛臭。野猫在街口哀鸣。窗子一扇扇熄丁。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那种没有操场的小学，弦子们只好在人行道边列队，望着对马路热气腾腾的早食店，齐唱：&ldo;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便是……&rdo;一直唱到&rdo;未……来种种譬如今嗯日（口欧）生&rdo;。城里小囡比乡下小国聪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么，这时&ldo;食&rdo;的现世轮回倒又转动了。

从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禄，包罗世界范畴的美食异琼、华夏诸传统宗派的名厨自然就荟萃申江。单以黄浦区而言，京、广、川、扬、苏、锡、杭、甬、徽、潮，闽、豫以及清真、素斋、本地等，十六种风味各擅胜场，明显优势在于五大帮：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入想人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莱‐‐有&ldo;海派广东莱&rdo;之称，淡雅清爽，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ldo;t昧&rdo;：酸、甜、麻、辣、苦、香、咸。&ldo;八滋&rdo;：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干煸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i精，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酉覃）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人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熙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煸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遥迩闻名。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春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黄勿沾油。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黄，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话说三十年代初，昆山阿双以清汤鸭面驰誉苏常一带，有鉴于沪西发势迅猛，抢先在拉都路开张分店。红汤熏鱼面、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竹笋以生在银杏树旁者最佳）或谓阿双的清汤鸭面，当列为中国&ldo;国面&rdo;云。近大中华酒店，有&ldo;大发&rdo;者，本是绍藉馆，后聘苏州松鹤楼主厨，研制出虾脑酱汤面，热腾腾的银丝面上，覆一层赤蕾赫尾的清水河虾，恰似珊瑚盖白玉。

申江民间小吃，以当令时新为竞取，燕笋、头刀韭菜、马兰头、油菜薹、苜蓿、毛豆荚、豌豆苗、莴苣、蚕豆、荠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蛳、糟田螺、呛虾、硝肉、糟蛋、鳗鲞、醉蟹、南乳渍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ldo;圈子&rdo;，鸡肫肝称&ldo;时件&rdo;，青鱼肉脏曰。秃肺&rdo;，狗裔讳&ldo;香肉&rdo;，蛙腿号&ldo;樱桃&rdo;，鱼尾则&ldo;豁水&rdo;，那中段者&ldo;肚档&rdo;，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谧&ldo;金银蹄&rdo;，形容黄鱼炸得蓬松，乃名&ldo;松鼠黄鱼&rdo;，嫌&ldo;鳖&rdo;不韵，改字&ldo;圆鱼&rdo;，或。甲鱼&rdo;、&ldo;水鸡&rdo;，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ldo;裙边&rdo;，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ldo;松江四鳃鲈鱼&rdo;，矜贵若翻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上海人曾把&ldo;西餐&rdo;通俗口语化为&ldo;大菜&rdo;，&ldo;吃大菜&rdo;是时髦风光的，但被老板训斥，亦讥讽或解嘲作&ldo;老板请侬吃大菜&rdo;。

上海的西式汤类中，有两只不可不提。一只是&ldo;金必多汤&rdo;，用鱼翅鸡茸加奶油，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以徇前清遗老遗少、旧派缙绅的口味;另一只是&ldo;罗宋汤&rdo;，沪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论贵族平民，一概被贬为&ldo;罗宋瘪三&rdo;（&ldo;罗宋&rdo;‐‐&ldo;俄罗斯&rdo;、&ldo;露西&rdo;之早期汉译），因此&ldo;罗宋汤&rdo;当然是他们带过来的杰作，大抵牛肉、土豆、卷心菜、番茄酱、葱头、月桂、牛油，据说还加有炒香了的面包屑，所以分外浓郁可口。但此二者究竟不属正宗洋味，若要尝尝法式大菜，亚尔培路&ldo;红房子&rdo;，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百合蒜泥焗蛤蜊，羊肉卷莱斯。再则格罗希路&ldo;碧萝饭店&rdo;，铁扒比目鱼，起司煎小牛肉。就算是霞飞路dds的葱头柠檬汁串烧羊肉，也真有魅力，虽然dds更有名的是满街飘香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