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在病榻上忧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缮灯艇上下,除了你,还能有谁来传承倪派呢?跷功这个东西,整个国内还有几个人会?倪派的东西,又还有几个人知道?你不传,难道让它跟着我进棺材吗?我不甘心!二十岁这一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倪姓的意义。这一年佛海冰封,每天天边刚刚发白时,他便独自一人,在佛海的冰面上练习跷功。冰面极滑,他穿着木跷,起初每每刚一站起来,就摔倒下去。那时候他总记得,缮灯艇的其他弟子练功,都练得直哭,唯独那小姑娘,总是笑嘻嘻的,小小年纪,挥髯口挥得特别带劲,一天上千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她也不喊累。别人问:&ldo;飞飞,你这么喜欢挥髯口?&rdo;小姑娘说:&ldo;美!&rdo;&ldo;一小姑娘,戴胡子有什么美的?&rdo;她理直气壮:&ldo;就是很美!&rdo;她就是天生来唱老生的。他其实有些嫉妒她。为何让他长了这样一副唱旦角的样子,内心却这么不认同呢?但他下了决心的事,也没有做不到的。练到最后,他能着木跷,在冰面上做工,如履平地。有一天旭日初升之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有点儿陌生的声音‐‐&ldo;师叔,你真的好美。&rdo;他蓦然回首,看到了一个已经出落成小小少女的余飞。她坐在石舫的边上,仍然披散着头发,蓬松不羁,只是长了许多,直至腰间,象牙白的脸庞上还遗留着一丝丝病后的虚弱。旭日的光芒下,少女的脸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耿直而单纯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撞进他的心里。他这一天忽然明白,她一直以来说的&ldo;美&rdo;,并非简单的与&ldo;□□&rdo;相关的美,而是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她是真正的一块璞玉,或许正是因为缺乏严谨而正规的教育,她的天性并未受到世俗条条框框的束缚。她生来便追逐&ldo;美&rdo;,而她对&ldo;美&rdo;的欣赏,没有任何偏见,也没有任何隔阂。所以她热爱他扮演旦角的美。所以她后来会爱上白翡丽。只是他当时,明白得已经晚了。父亲已经去世,他一个人得撑起整个倪派,整个缮灯艇。梨园行,最重师徒辈分,我是师,你是徒,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她是一个真正会欣赏他的所有的人,但他们注定要错过。他看到那个叫白翡丽的年轻人试图在车流中抱起余飞。他听南怀明说过那孩子的过去,他知道那孩子晕血。那孩子抱了余飞几次,都没有抱起来。晕血的人,看到血,四肢都是软的。他看到那孩子落下眼泪来。旁边传来喧哗的叫喊声,刘军被抓住了。白翡丽与余飞身后的车在拼命地按喇叭,后面好几辆车追上了尾,一片混乱。他要过去吗?他应该过去吗?那一年,余飞连夜追来向他陈情,是他亲自把她锁在门外的。余飞又哪里知道,缮灯艇的生存危机,早在那一年,就已经开始了。他是倪麟,他不来担这个责,谁来担?他不来传承倪派,谁来传承?梨园行,最重师徒辈分,我是师,你是徒,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他要了她余飞,倪派就没了,缮灯艇,也就没了,而她余飞的未来,也没了。他已经错过一次。那一年师眉卿初次怀孕,胎像很不稳定,她的情绪也不稳定,他便在家照顾她。缮灯艇中,为了撑住场面,余飞一天两场地唱,连唱一个月,铁打的人也要累到散架。那天他回缮灯艇,艇中无人,他走到化妆间,只见余飞蜷在长凳上睡着了,长发凌乱,疲惫不堪的样子。打从他对余飞动了心开始,他那一颗真心,就捂得严严实实的,比海还深。十二年来,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表露出来过,没有任何人知晓。但那一刻,缮灯艇中一个人都没有,余飞又睡得极熟,他看着余飞的那一双凤眼眼底的淡青色,终于不忍。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滑过她的殷红的嘴角。他这一生,妄念过无数次,只触碰过她这一次。他碰了,他就大错了。那天,恰巧师眉卿临时有事,也跟了过来。他又怎么能同余飞说,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余飞,这件事,是因他而起,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