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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页(第1页)

后来沈瑄也收徒弟。长徒卓涣之和养女小谢俱有所成,名动江湖;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人继承。季如蓝则早已远走塞外。璎璎将她的幼女陈缘送到舅舅处。那女孩儿虽柔弱,但学得一手回春功夫,连圆天阁的墨医生也佩服。陈缘后来嫁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算是洞庭门中归宿最好的孩子。只是小谢总是飘荡无依。沈瑄游历福建时,将她从灭门屠杀的血海中救回抚养,读书习武,俱按沈家家传规矩,与自家亲生女儿无异。小谢长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态,竟与当年的小妖女蒋灵骞多有相似,不觉慨叹,惟恐她也和离儿一样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庐山,跟随名门正派的前辈女侠们学学规矩。不料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小谢一入江湖,便于十八岁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从此便不能单纯快乐。后来她多年闯荡,声名鹊起,还成为庐山派名剑之一,但遭遇坎坷,终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时已老,为她着急,却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小谢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此时沈瑄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地又似乎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永不相见。”如此决绝,连痛都不曾留下。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带回圆天阁主的书信,却是欧阳觅剑要为小谢做媒。沈瑄心道,这姑娘总算有着落了。“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谢羞赧道,“他的师父,还是义父的故人。”沈瑄心里一震。从剡溪入天台,延绵几百里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地跟在义父身后,看他步履迟缓得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梦游。这路在记忆中显得那样清晰,岚霭、松涛、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赤城山居”已变成了真正的废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沈瑄微笑着看她去。等了一阵子,却也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他牵着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里去。这样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远,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碧黝黝的深渊,山中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瑄举目看时,原来溪流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清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箫。他一时怔住。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说“永不相见”。他也曾想“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假如她回头了。他会对她说什么?说他不曾忘记,还是说他早已忘记?他真的能够说清么?“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曾经有三年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残酷,什么都没来得及讲清,就这么生生地永世隔绝。洞箫缠绵不绝。“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话语都变得无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又何必再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他还能期望什么样的结果呢?从前只觉情爱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携手,是否会轻如鸿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使我不得开心颜。”她到底没有回头。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走吧。他慢慢爬上马背,觉得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师父!”一个清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你在这里呀!”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就朝河流对岸望过去。箫声停了。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后记春深处翻到这一页时,你们大约已读完整个故事。在我的书柜底层,藏有一个硬皮日记本。时间大约是2000年春天,内容是一篇武侠小说的故事大纲。隔几日就更新,源源不断有新的构思,枝枝蔓蔓铺了一大摊子。有几篇是琴棋诗剑的手抄资料。有几篇是写作感想。还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忆曾见过的古风名字,我在一旁记录的战果。那些名字里包括树然、烟然、欧阳云海、陈睿笈、楼狄飞、周采薇……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时光。功课繁重,学业前程皆不尽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马青衣的灵魂无处安置,在医大面临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楼里,硬生生地长出一枝华胥花朵,梦中绵绵不尽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满路……最初的大纲,不像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在我不成熟的想法里,女主角被逼成了彻底的魔头,男主角则进退维谷不得不离开她。最后他们在一个山崖上相遇,同归于尽,与之相随的是武林的毁灭性灾难。(这个放弃的大纲,后来被我写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冬天到来时,我开始在电脑上写作。功课忙碌,写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于是整个暑假我没有回家,一边翻看梁羽生小说,一边写我的小说。当同学们都返校时,我已大功告成,因长期面对电脑,脸色十分难看,但亢奋得神魂颠倒。在后来的一篇博客里,我这样回忆当年的情形:“总是夜里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鱼肚白,才倒在凉席上睡觉。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睁开眼睛就发呆,心里只想着下面的故事怎么编呢?想象着人物的命运,满心酸痛,眼泪竟然流了一枕头。而后我也写过很多小说,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文字。但,那种倒在枕头上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觉,那种挥霍梦幻和情感的写作体验,那种纯粹而绚烂的忘我,是再也没有过了。”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完成了这个故事,就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开始把文贴到网上,开始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了解到校园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文路还算顺遂。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小说非常兴奋,到第一次结集出书,已略觉茫然……时间过得飞快,当年那个穿着旧棉布裙子梳麻花辫的女孩,如今懒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车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摊开手心一看,留下了什么呢。历历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轻的笑脸,几个温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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