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促使你母亲带你离开?”“那年,河北道爆发了一场异端邪教的清剿风波。河北道当年是景教传教的重要地区之一,我隐约记得小的时候,范阳一带有好几座大秦寺。而我母亲带我离开的那一年,景教徒几乎被屠戮干净,此后再也没见到过景教徒出现在河北道的地界之中。”沈绥点了点头,一旁的崔祯闻言,似是想起了什么,面露恍然之色。而了一依然是平静如水,默然拨动着持珠。“那么,你所谓的前往河北道寻找你昔年的姐妹晏大娘子,此话究竟是真是假?”沈绥又问。“千真万确。”李季兰道,“我确实是为了找她,为了解救她。但我……还有一些私心,我还想找到我的母亲。当年,我之所以会跟着晏大娘子入那邪教,就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想要顺藤摸瓜,寻找到我的母亲。”沈绥呼出一口气,缓缓露出了笑容:“想必,这便是邪教组织杀死范阳李氏的嫡长子的原因了。眼下范阳李氏的老家主重病在床,家中所有事物都是这位嫡长子在打理,这老家主一旦仙逝,嫡长子必然会立刻继承家主之位,他在范阳李氏的地位举足轻重。凶徒杀死他,报复的意味很明显,因为当年那场清缴异端邪教的风波,正是由范阳李氏率先发起,清河崔氏沈绥抛出一句话,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闭目养神。崔祯为难地看着她,见她不发话,李瑾月也仿佛没有任何意见一般,气定神闲陪坐一旁,到好似沈绥才是主,她成了从。再看看那了一神尼,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拨动着持珠,估计在场之中,要比耐性,再也没人能比得过这些出家人了。崔祯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望了一眼漏壶,瞧见已然是入了酉正时分,他忙问道:“哎呀,瞧崔某这记性,沈先生等人远道而来,可用过晚食?若是没用过,我立刻让人去准备。”“不必费心了,蔚尘先生,我等已然用过晚食。”沈绥笑道。这下好了,就在这干坐着吧。崔祯叹息了一声。如此,又沉默地坐了两刻钟,崔祯实在坐不住了,低声问道:“沈先生,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坐着吗?这要坐到什么时候?”“坐到了一大师愿意开口为止,若了一大师这一夜都不愿开口,那么我等便候着主角登场。”沈绥半阖双眸,缓声道。“唉!”崔祯重重叹了口气,张口想再劝劝了一神尼,见她那副入定了的模样,到嘴的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蔚尘先生,您不必着急,且等着。至少,在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护您性命安全而来。想必,对方今夜决然得手不得。您不若将此当做候场看一出好戏,如此,不但不会焦躁,反倒会生出期待之心。”沈绥谑笑道。“哈哈哈哈……”李瑾月笑了,端起身前桌案的茶盏,饮了一口茶。崔祯真是哭笑不得,他算是对沈绥起了佩服之心,此人果真非凡人,能破那么多大案,是有些超越常人的本领的,至少在养气功夫这点上,自己已然俯首感服。这时,张若菡微微欠身,淡然开口:“诸位,这般坐着也着实无趣,我瞧那面架上放着一把琴,不若,我抚琴,为大家解解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好主意!”李瑾月喜道,张若菡不常抚琴,琴技也不如琴奴,但是她抚琴的韵味却通达旷远,气象非凡,能使闻琴声之人,若清流灌顶般,周身通泰,烦躁之意皆去。她也有数年未曾闻张若菡抚琴了,今次忽然提起,顿时勾起兴趣。“既如此,不若请舍弟也来,舍弟专攻琴道,眼下乃焦尾琴之主。”崔祯双眸一亮,忙道:“原来焦尾琴竟是在令弟手中,崔某人今日可真是有耳福了。快,快来人,去请沈二先生前来。”他吩咐侍从。“哦,若不嫌弃,在下也愿献箫乐一段,麻烦嘱咐舍弟,带我的箫来。”沈绥对那侍从笑道。“沈先生还会奏箫?”崔祯惊喜道。“在下箫法拙劣,乐道之上,实在不比拙荆与舍弟有天赋,待会儿蔚尘先生听了,可莫要见笑。”“诶~~沈先生莫要谦虚,崔某可期待得很啊。”如此这般,竟是就着这乐道的话题,笑谈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只是了一、了宏两位尼姑依旧沉默不语,静坐入定,仿佛周身一切的变化,都与她们无关。张若菡静静地望着师尊的侧颜,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紧。不多时,廊外响起轮椅铃铛的叮当之声,蓝鸲推着沈缙,随着侍从来了。崔祯瞧见坐在轮椅之上的沈缙,一时间愣怔住,他没想到沈绥的弟弟,竟然是一位腿脚不便之人。沈缙在侍从和蓝鸲的帮助下,来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她的轮椅已经裹上了室内的轮圈,避免弄脏别人家的筵席。她微笑着,向崔祯拱手一礼,静默不语。崔祯有些奇怪,就听一旁沈绥道:“舍弟嗓子受过重伤,无法正常发声,还请蔚尘先生见谅。”崔祯闻言,心下不由更加惋惜了,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俊郎君,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真是可悲可叹。“冒昧问一句,沈二郎是因何受了如此重的伤?”“先生不必顾虑,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舍弟都已看开。我家多年前曾遭歹人杀人劫财,他们还在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时,舍弟被困在屋中,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腰部以下,至此下身瘫痪无法行走。她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受的伤。”沈绥道,她说这话时,双目低垂,看似在回答崔祯的问题,面对的却是对面的了一神尼。身处于中央的沈缙望了一眼阿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了一神尼,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捏紧。张若菡更是咬紧了牙关,双目微微发红。崔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这世上,有那样一群人,只顾及自己的私利,为获得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行事无道,离心背德,乃至疯癫无度,杀戮、陷害,腌臜之事无所不为,到最后放一把火,尽归寂灭,便自以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了。”沈绥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幽邃,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就这般灼到了对面了一神尼的身上。了一神尼终于从古井无波的状态中松动出来,她眼眸缓缓睁开,拨动持珠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崔祯噤若寒蝉,他已然看出沈绥的这番话,似是针对了一神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呵呵,仲琴,若菡,我们开始演奏吧。”沈绥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接过蓝鸲递来的自己的紫竹长箫,缓缓放在了嘴边。沈绥、沈缙和张若菡,已然十多年未曾合奏过了。但是,默契仍在。这一次,作为主音琴,张若菡率先起音,她刚一起手,沈绥、沈缙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是《广陵散》!《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最早由魏晋名士嵇康编纂成曲、弹奏成名,自嵇康后几近失传。“广陵散”意为“广陵止息”,广陵乃指扬州,意思是,这首曲在广陵流传之后就此休止而散,无人继承。此曲后来由历代名士不断重编,出来了许多版本,张若菡所弹,乃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版。此曲讲述的,是刺客聂政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刺韩、冲冠、发怒、报剑,铮铮杀音、慷慨激昂,乃是上古相传的唯一一首杀伐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