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问他,但他没有应我。
我九十九岁那一年,身体还很硬朗,不过已经做不了木匠活儿了。
我活到这个年纪,越发肯定了是之恒把自己的阳寿借给了我。我一定会活到一百岁,也一定活不到一百零一岁。
我让村里的年轻木匠替我打了一口棺材,又刷了黑漆。
这一年,鸿林五十八岁,他生了一场病,脑袋肿得很大,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消耗着,他在县人民医院动了手术,病是好了,还要休养。
我想我不能把我的后事交给他办,他自己大病初愈,我不能拿我的丧事去冲了他。
我就想到了文远的儿子全林。
文远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全林在外面城里开了一家工厂,这些年也不知亏损。不过我九十九岁这一年,全林带着妻儿回了泷水村。
我去找全林商量我的后事,我以为他可能不会答应我这么荒唐的事,没想到他居然应了下来。
我拿给他我这些年的一点存款,一万块钱。
我说,我不要怎么操办,我只要你替我请几个人,把我抬到下田山的山顶上去埋了。
全林说:“那山太陡了,从前或许有人走,现在村里人都在外面打工,肯定走得少,那太危险了。”
我说:“那没事,你替我找几个常年在村里过活的人,他们会答应的。”
全林接了我的钱,答应了下来。
我一颗吊着的心算是踏实了,我那阵子都很高兴,我想我就要见到之恒了。
我等了整整七十五年,终于要再见到我的之恒了。
我一百岁生日那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之恒坐在从前的江家老宅的大门口,他坐在那把他死时坐的大椅子上,而我则站在大门外面。
梦里的之恒一点不像个病人,他还是年轻的样子,还是二十七岁时的样子。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看着我笑,那笑是真好看。
我也冲他笑,但我忽然想到了我已经是个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下意识遮住了我的脸。
我说:“之恒,我老了,你别看我。”
之恒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企图掰开我那双干枯如柴的手。
他还是笑:“冬真,我也老了。”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透过指缝看他的脸,他明明还长着一张二十七岁的脸。
之恒还在掰着我的手,他说:“冬真,你快放下来啊,你再看看我,看看我的脸,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你再也不会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