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失败后,大家都劝谭嗣同赶紧逃走,但谭嗣同没有。他说:&ldo;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rdo;吴起之死,正可以作为&ldo;变法必流血&rdo;的论据。谭嗣同用自己鲜血浇灌国土,可国家依然未见昌盛。那么吴起呢,他的死,可有价值?
莫须有,最多也就是个莫须有。
《史记》上记载的四个大动作,&ldo;南平百越,北并臣蔡,却三晋,西伐秦&rdo;云云,很难说是楚国国力的象征。因为吴起变法,当时不过两年,如果采信他先守宛地一年的说法,那还要更短,只有一年。一年的时间,国家政策刚刚调整,统计数据肯定积极了,gdp也肯定提高了‐‐军费开支增加了么‐‐但国家的总体实力,很难说有明显提高。治理国家可不是吹气球。能够立竿见影的只有数字。至于打了几个胜仗,开拓了一些土地,不过是军力暂时有所增强罢了。即便不考虑编练的新军,吴起自己的将略,肯定也能让楚军的综合实力临时提高若干个百分点,打点胜仗并不出人意料。难道不是么?
历史的外壳是如此坚硬,我始终无法进入它柔软的腹心,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历史上,有很多人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但算不上军事家,比如李广;有些人是军事家,但又不是名将,至少没有直接统军,比如孙膑。而吴起绝对是双料人才。实战经验暂且不说,论军事理论,他与孙武齐名,所谓&ldo;孙吴&rdo;。他的著作《吴子》,《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四十八篇,现在流传的只有六篇,这六篇说是字字珠玑,毫不为过。它跟《司马法》一样,都是《武经七书》之一,李悝当初的评价,可见没有失误;论政治才干,他又与商鞅齐名,变法措施引人注目,&ldo;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rdo;,样样精通。无论《左传》跟他有无关系,文武兼备这个词加于其身,总之不算虚夸。
但是细品历史,我始终无法喜欢这个人。
唐朝末年有个叫周昙的人,曾经担任过国子直讲。他写了八卷《咏史诗》,在《春秋战国门?公叔》这一首中,提到了吴起:吴起南奔魏国荒,必听公叔失贤良。这话不够准确。吴起这人,&ldo;贤&rdo;字庶几可当,&ldo;良&rdo;字却相差甚远。司马迁确实高明,对笔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而暗寓褒贬。年轻时读到吴起,总是摸不清太史公的真实态度,直到近年才弄明白他对吴起的厌恶。他把两段轶事写入《孙子吴起列传》,不着一字,而褒贬全出。那两段话,一段是鲁国人攻击吴起的,母丧不归,杀妻求将;另外一段,则是士兵母亲的眼泪。
现在看来,杀妻求将更为恶劣,但在历史上,人们更加关注的还是另外那条罪状,母丧不归。至于道理么,非常简单,不必细说。比如名将白起的后裔白居易,写过一首《慈乌夜啼》:&ldo;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rdo;他把老乌鸦死后小乌鸦夜间悲哀的啼鸣,跟吴起并举,作为对照。白居易的声讨,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恐怕很难赢得现代人的完全赞同。母亲去世,毫无疑问应该奔丧。但那时交通不便,噩耗传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吴起即便能骑匹快马跑回家去,母亲也肯定早已下葬。他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慈颜的最后一面。这也是孔子提倡&ldo;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rdo;的道理。
那时人们攻击他的,当然不是不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是不为之守丧。那是当时极为重视的礼仪。唐朝时宰相杜佑写了一部史学名著《通典》,它和南宋郑樵的《通志》、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一起,合称&ldo;三通&rdo;。《通典》总共两百卷,分为九个部分,其中讲&ldo;礼&rdo;的,就有一百卷之多,正好占了一半。这其中,最见功夫、贡献最大的,又在于凶礼中的丧礼。人们对于丧礼丧服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之所以如此,是维护门第制度的需要。宋代以后,大的贵族和门第逐渐消失,人们对丧礼,也就没了那么多穷讲究。到了现在,不管什么礼仪,都在慢慢消解,所以这些攻击,不会有致命效果。有些人甚至能从这里看出吴起身上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也未可知。而杀妻求将完全不同。人命关天,且是结发妻子,即便有那么一两个没心没肺的自私自利之辈,心里不以为然,嘴上也肯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说出来。
第27节:他动了谁的奶酪(12)
但是,我并不想拿这个武器攻击吴起。并非因为这个武器太过常规而且陈旧,而是因为我在薄情无义之后,看到了更加恶劣的一面:虚伪。一个为了功名而不惜杀掉无辜发妻的人,竟然会去为士兵吮吸脓血。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反差过于强烈了吗?历史在这里,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换用管仲的话就是,一个不孝顺母亲珍爱妻子的名利狂,指望他会真心爱惜士卒,岂不是痴人说梦?
吴起这样做,包括卧不铺席行不乘车,与士兵同吃同宿自己背干粮,统统都是作秀。蓄谋已久的作秀,绝对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举动。可惜,那些士卒们年轻单纯,没看清吴起的面目。而在那样的时刻,总是血肉相连的母亲最为敏感。她的眼泪,实在是对吴起虚伪的变相声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向那位无名的母亲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