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位特卡奇准尉‐‐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人人害怕的管理处长助理‐‐跟看守员的职务那么对路,好像是从这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好像从襁褓时代起他就一直在这里服务,好像是和古拉格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这表现在他那一张黑色额发覆盖下的凝固而凶险的面孔上。单是和他在一起或者在营内的小道上碰见他,都叫人害怕:他不会走过什么人的身边而不给他带来什么损害‐‐命令他向后转、强迫他去干活、没收他什么东西、恐吓、处罚、逮捕。晚点名以后,各工棚都上了锁,但在夏天加了铁栅的窗口还是打开的,特卡奇不声不响地偷偷走到窗口下面。在外面偷听。然后他伸头往里面看‐‐屋子里的人急忙跑回原铺。他在窗台外面,像黑色的夜鸟一样,通过铁栅宣布:因不按时睡觉,因说话,因使用违禁品,给予各种处分。
突然间,特卡奇永远消失了。劳改营里传出风声(我们无法核实,但这类顽固的风声一般都是真实的),说他被人揭发是一个从敌占区来的法西斯刽子手,被捕了,到了二十五年。这是一九五二年的事。
然而法西斯刽子手(他干这个决不会超过三年)怎么在战后的七年内竟成了内务部的红人?
怎么回事?
&ldo;押解队不给警告即可开枪!&rdo;在这句咒语中包含了押解队的全部特殊规章,包括了它依照写在法律背面的规定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权力。
说&ldo;押解队&rdo;,我们是采用群岛的日常用语;还有个习惯的说法(在劳改营里甚至是更经常的说法)‐‐&ldo;军警队&rdo;或简称&ldo;警卫&rdo;。它的学名是&ldo;内务部军事化警卫队&rdo;。&ldo;押解&rdo;只是军警队可能执行的任务之一,与&ldo;守卫&rdo;、&ldo;营区警戒&rdo;、&ldo;环形警戒&rdo;和&ldo;队部警戒&rdo;并列。
押解勤务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也和火线勤务一样。押解队不怕任何调查,它也不必对任何行为做出解释。凡是开枪的人总是对的。凡是被打死的人总是错的,因为他想逃跑或跨出警戒线。
这就是奥尔套劳改点的两次枪杀(请乘以劳改点的总数)。警卫队兵士带着一队被押解的犯人走过。有一个解除看管的犯人向走在这一队中的他的女朋友靠拢过去,和她并排走。‐‐&ldo;走开!&rdo;&ldo;怎么,你舍不得?&rdo;开枪。击毙。一场审判的喜剧。宣布警卫队&rso;兵士无罪:在执行职责时受到侮辱。
一个拿着释放证(他明天被释放)的犯人走到在大门口站岗的警卫身边请求;&ldo;让我出去,我到洗衣房(在营区外)跑一趟,一眨眼工夫就回来!&rdo;&ldo;不行。&rdo;&ldo;我明天就要自由了,傻瓜!&rdo;当场击毙。对杀人者连审判都没有进行。
犯人在劳动紧张的时候多么容易注意不到树上砍出的这些记号啊,它们代表着一条想象的虚线,是代替铁丝网的树木警戒圈。索洛维约夫(前陆军中尉)砍倒了一棵云杉。他往后倒退着走,清掉树干上的枝杈。他只看见自己这棵砍倒的树。可是押解队员&ldo;坦沙耶沃狼&rdo;却眯缝起眼睛等着,他是不会招呼犯人&ldo;小心发!&rdo;的。他等着‐‐现在沿着树干继续倒退着走的索洛维约夫不留神跨出了生产区。开枪!开花子弹,一个肺被炸烂了。索洛维约夫被打死,而&ldo;坦沙耶沃狼&rdo;得到一百卢布的奖金。(&ldo;坦沙耶沃狼&rdo;‐‐这是布列波洛姆附近的坦沙耶沃区的当地居民。他们在战争时期为了贪图离家近些并且不上前线,纷纷加入军警队。这就是孩子们习惯叫嚷:&ldo;妈妈,&lso;咸鲱鱼&rso;来了!&rdo;的那个坦沙耶沃区。)
押解队和犯人之间的这种绝对服从的关系,警卫人员永远享有的以子弹代替语言的权利,不可能不对警卫队军官和队员们的性格产生影响。犯人们的生命虽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交给他们支配,但已经交得够全面彻底了。土著们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能活动的懒洋洋的稻草人。命运派了他们来给这些稻草人点数,尽量迅速地驱赶他们上工和下工,再就是劳动时尽量地把他们保持在最密集的状态。
警卫队的军官们胡作非为的事例就更多了。这些年轻轻的小中尉们的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对生活的肆无忌惮的权力感。一种人只是狂吼乱叫(内罗勃拉格的乔尔内上尉);另一种人从残忍中寻求快乐,甚至在自己的士兵身上施行起来(同一个地方的萨穆金中尉);第三种人不承认自己的无上权威有任何限制。警卫队长涅夫斯基(乌斯特维姆,第三劳改点)发现自己的小狗(不是公家的警犬,而是他自己的心爱的小狗)不见了。他自然是到营区里面去寻找,正好碰到五名土著在那里卸开死狗。他掏出手枪,当场打死一个。(这个事件没有引起任何行政后果,除了其余四人受到蹲惩戒隔离室的处分以外。)
一九三八年在乌拉尔西区的维谢拉河上,森林火灾以暴风雨般的速度袭来,从森林延及到两座劳改点。对犯人们该怎么处理?需要在几分钟之内决定,没有时间和上面联系。警卫队没有放他们出去‐‐结果全部烧死了。这样做麻烦较少。如果放出去的犯人逃散,警卫队会受到审判。
警卫队的职务对于它的军官们的旺盛的精力只有一个限制:它的基本单位是排,全部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到排为止,而肩章上最多只能有两颗小星。在队里的提升只能使他脱离排里的实权,那是一条死胡同。
因此最贪权和最有力的警卫队员都争取调去干内务部的内部勤务,在那里取得晋升。古拉格的若干著名人物的履历正是这样的。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安东诺夫,北极的&ldo;死亡之路&rdo;的主宰者,就是警卫队长出身,文化程度只有小学四年级。
内务部无疑把警卫队人员的挑选看做是十分重要的工作;各地兵役局也都接到有关的秘密指示。兵役局担当着许多秘密性质的工作,而我们对它总是抱着宽厚的态度。例如,二十年代提出的建立地区性军队的思想(伏龙艺的方案)为什么遭到坚决地拒绝?相反,为什么特别坚持把新兵调到离本地区尽可能远的地方去服役(阿塞拜疆人去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人去高加索)?因为军队必须和当地居民疏远,最好连种族也各不相同(正如一九六二年在诺沃切尔卡斯克考验过的那样)。在选配押解部队人员的时候也并非无意地使鞑靼人及其他少数民族占了较大的百分比:他们的比较不开化,他们的比较闭塞,对于国家是宝贵财富,是国家的堡垒。
但是这种部队的真正科学的组织和训练是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才和特种营的建立同时开始的。从这时起,这支部队只吸收十九岁的男孩子,并且立即使他们受到大剂量的思想意识辐射。(关于这种押解队我们以后还要单独谈。)
在这以前,在古拉格里好像不大顾得上这些事。实际原因是,我国人民虽然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但还没有全体都发展和提高到当之无愧的劳改营警卫队员的坚强而残忍的水平!警卫队的成份有时候很杂,有时候不再能成为原来设计的那堵恐怖之墙。在苏德战争年代它特别严重地软化了:训练得最好的(&ldo;良好的凶猛状态&rdo;)年轻士兵不得不交给前线。一些有气无力的后备役人员慢慢腾腾地走进了警卫队,这些人按健康条件不适于参加作战部队,按凶猛状态则完全不符合古拉格的要求(不是在适当的年代教育出来的)。在劳改营的最无情的、饥饿的、战争的年代,是警卫队的这种松懈现象(只是就发生了这种现象的地方而言,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在一定程度上稍许减轻了犯人们的生活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