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宋若华睁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将拇指抵在笔端,用力,笔开始移动,她却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玄静强抑内心的悸动不安,聚精会神地盯住笔的轨迹。
笔在《璇玑图》的上方不停游走,忽然间宋若华的手一颤,笔尖微落,在五彩锦帕上留下一块黑色的墨迹。裴玄静连忙记下:是一个红色丝线绣成的&ldo;春&rdo;字。停止片刻,宋若华操纵的笔又开始移动,她仍然闭着眼睛,手势却略微放松,笔尖便在《璇玑图》上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淡淡墨痕。裴玄静的目光追踪着这条墨痕,蜿蜒摆动,若即若离,宛如一个无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当&ldo;她&rdo;暴露在春日艳阳下,瞬间就能被晒化,却依旧顽强地想要在这世上留下足迹,说出&ldo;她&rdo;的心事……
一个又一个字,在宋若华的笔下被点了出来。
从最初的红色的&ldo;春&rdo;起,之后依次是红色的&ldo;贞&rdo;、紫色的&ldo;永&rdo;、蓝色的&ldo;不&rdo;、蓝色的&ldo;木&rdo;和蓝色的&ldo;同&rdo;。最后,墨迹重重地涂抹在黑色的&ldo;嗟&rdo;字上时,宋若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动,也不发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许久,才见她展颜一笑,虚弱地说:&ldo;若茵,你放心地去吧。&rdo;
裹在紫色锦袍中的躯体不胜负荷,终于轰然倒下。
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着两幅《璇玑图》。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从宋若茵的木盒上作为证物取下;另一幅是刚刚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后,由她带回来的。两幅《璇玑图》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后一幅正中的&ldo;心&rdo;字不见了,上面还有斑斑驳驳的墨迹。
清朗月色透过窗纸洒落,使裴玄静面前的两幅《璇玑图》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璇玑无心胜有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ldo;春贞永不木同嗟。&rdo;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ldo;春贞永不木同嗟&rdo;,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ldo;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rdo;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ldo;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rdo;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ldo;春贞永不木同嗟&rdo;的看法。然后,就是&ldo;真兰亭现&rdo;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ldo;这么早就起来了?&rdo;裴玄静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