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两个年轻女人回过头,脸色急切,低声说:“六点半,该去做功课了。”姜凌因为坐在地上,看不到她们视线的方向,紧接着两旁有人把他拉起来,哄笑道:“快走吧,地上凉!”他借力站了起来,才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跟他们一模一样。姜凌走在这些人后面,莫名其妙就融了进去,言谈嬉笑之间,仿佛真是朝夕相处多年的朋友。前面的三人从早上吃的包子,聊到昨晚奋力赶功课的艰辛,以及某些师父哪个严厉哪个宽厚,简直滔滔不绝。忽然,他们聊到了另一件大事。“你们昨晚听说了吗?圣山上的万年雪髓不见了。”“掌门为此大发雷霆,派人去多方打探,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没人知道是谁取走了它。”“雪髓?”姜凌低声念起,他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逻辑和要点都很零散,于是他在心里默默组织了一遍。玄学界内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圣山是最神圣之地。它划分了鬼域和人间,挡住了千千万万的鬼怪,使得当地人们风调雨顺,富足安康。因此从先祖开始,人们就在供奉此山,将其视为不可亵渎的“庇护之神”。有传说圣山上有一镇山之宝,由神兽所守护,任何一个心生歹念的人,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圣山上到底有什么?当真从来无人凭力量强取吗?”话音落,一个声音清柔的女声笑了笑,说:“谁也不知道。古籍曾说,这山上由‘神明’设下重重关卡,更有神兽白泽驻守,你越想蛮力突破就越死得快。”“连掌门也做不到吗?”回应那人的是众人沉默,答案显而易见,那人见状长长地感慨了一声:“真是可惜啊……如果有圣山之宝相助,那铲除邪祟无疑将事半功倍!”“……”姜越听越觉得脑袋混乱,周围的人都在往前走,而他却无意识地慢下了脚步。耳畔仍然回荡着说话声,讥笑、嘲讽、遗憾……最终听到了最后两个字眼。邪祟,铲除邪祟——他忽然间想到了顾流渊,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这些人在筹划杀了他……顾流渊,这时候在哪里呢?倏然,眼前的画面骤然变化,白衣弟子的轮廓在扭曲模糊,成了一望无垠的纯白。漫天雪花在狂暴的风中胡乱吹打、翻涌,天地皆白分不清界限,这场亘古的风雪里,隐约显露出一座白雪皑皑的高山。高山周围的气息极为纯净,隔绝了世俗的一切污秽和杂质。姜凌的注意力在这座高山上,心随意动,画面竟也随着变得清晰,他看到山麓有人接近。男人身着青色长衫素雅竹纹,背脊挺直如苍松,宛如这苍白大地上点缀的唯一墨绿。微微的曦光打在他的脸庞上,那双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条,却垂眸敛目,看上去无比虔诚。平日只是握在手中的佛珠,被戴到了青筋浮现的灰白手腕上。姜凌见此情景瞳孔微缩,认出了这是顾流渊,此时心中莫名涌现迫切的心情,希望他不要走上去。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危险。但是,顾流渊还是走上了上去,一级一级拾阶而上,随着越来越往上走,周身的黑雾在向后流失,然后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吞噬得一干二净。手腕上的佛珠愈发黯淡失色,握成拳头的手竟然在微微战栗。姜凌能感受到他脚步的艰难,仍然一往无前的决心,连自身力量流失都毫不在意。对厉鬼来说力量就是第二次“生命”,这样的行为和自戕没有区别。他眼眶渐渐湿润,心口沉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姜凌想闭上眼睛不去看,可是思想却由不得他,心念仍然被另一头的人牵引。阖上眼睛后的短暂黑暗中,那条山道漫长不知尽头,风雪无情地打在他身上,身后留下了一连串坚定沉稳的脚印。顾流渊……为什么要这么做?“姜师弟?”一个焦急的声音,把他从画面中拉出来。姜凌身体本能地转过去,对方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诧异。因为他脸色煞白,眼睛里带着几分仓皇迷茫,仿佛是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想提醒你,师叔来了……”姜凌这才发现坐在了类似学堂的地方,周围坐满了和他一样的弟子。他下意识看向了前方,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男人,年纪约莫四十,丰神俊朗,身穿灰色衣袍,手执一只戒尺。中年男人气质亲切,目光看向他,微微一笑。这张脸非常的眼熟,姜凌想起了正是记忆里那位“高人”的相貌,自己还忘恩负义盗取过他的法器。所以,这位青城山的师叔就是原身的生父?其他人不明白他的心理活动,认认真真地听着师叔讲课,每一句声情并茂的讲解,都会引得他们发笑。姜凌却完全不在状态,他神情松懈下来,又忍不住想到顾流渊。思绪再次凝结,耳畔的声音消失了。狂暴的风雪再次从眼前呼啸而过,刺骨的寒意拂过面颊,姜凌不禁暗自打了个激灵。庄严肃穆的雪山只上,漫长的山道已经被厚厚积雪覆盖,飞来的大片雪花被寒风揉碎打散,天穹被密布的乌云压得很低。那是一只庞大的白色生物,头部似龙而生长绿色毛发,锋利威风的四足张开,有凛冽的风雪在足下聚团不散。传闻白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你是修罗半神,不在冥界作乱,千里迢迢跑来圣山作甚?”顾流渊敛着眉眼,不卑不亢道:“在下有一事相求。”白泽昂首挺胸,从硕大鼻孔里呼出一团冷气。“实不相瞒,在下正准备举办伴侣仪式,但是内人体弱多病,恐怕难以承受阴气入体,所以诚心来借万年雪髓一用。”话音刚落,白泽眼睛瞪如铜铃,周身的气息向四周迅速扩散,卷起十几米高的雪墙,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湮灭。“你竟然想要雪髓?!”白泽突然凑近了顾流渊,巨大金色瞳孔骤缩,如同某种硬纤维组织遭受暴击产生的裂口。神兽身上的神力天然克制阴邪之气。顾流渊身上的长衫已经破破烂烂,那是被山道上的风雪所侵蚀,现在又被神力突然倾轧,浑身都在渗出新鲜的血水,将之前干涸暗红的位置重新覆盖。顾流渊嘴角淌下一丝血痕,语气从容不迫,缓缓开口道:“正是。”“……”看到这里,姜凌心头蓦地一跳,接着就听到另一个“世界”喋喋不休的声音。恍惚间他回到了学堂上,中年男人正拿着本书,大声地朗诵道:“人死后化鬼魂,鬼魂又有诸多种类,善恶不一,但是最穷凶极恶的当属聚邪气作乱的‘祟’。”“大家要记住,邪祟不再是鬼魂,更没有人性,它们会根据死前的强烈愿望,为祸人间,不灭不休。”话音刚落,底下有个清脆的声音,提问道:“所以,邪祟本质就是恶,各大家族为了防止它作恶,才会多年来坚持派人去镇压拔除邪祟?”师叔欣慰地笑了笑,刚想点头却听到一声质疑。“什么防止作恶,他们只是在和公良族长做生意而已。”下一瞬,那些神态懒洋洋的弟子,齐刷刷回过头,表情木然,用惊愕悚然的目光紧盯着姜凌。师叔顿时皱起眉,把书本“啪”的一声放在桌上,眼神犀利凶狠,沉声开口道:“好孩子,你被邪祟蛊惑了,不能相信它。”下一瞬,周围的人都在面无表情地低吟,语调诡异。“不能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