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公交车,外面的天气似乎突然变了脸色。刚刚还烈日炎炎的大街,不知何时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壳。抬头望着车窗外的天空,黑心棉一样的乌云将太阳层层遮挡起来,强势地向众人宣告着什么叫做来势汹汹。
北方的夏季就是这个样子,大雨说来就来。前一分钟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分钟就大雨倾盆。车子启动不久,沉闷的雷声就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混为一谈,仿佛一个尚未成熟的乐队,长音,短打,共同挑战着心脏病人的生命极限。
当几滴雨水在车窗上拍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点,司机非常识趣地打开了车窗雨刷。两根关节灵活的长条来回刮动着挡风玻璃,越来越密集的雨水被一次次划向两旁。车子上的人,多数面露焦急之色,只有极个别年龄超高的老人安详地坐在座位上,他们不用上班,不用害怕被扣薪水,手上提着的菜篮子向众人告知了他们的目的地——只是要去两站开外的菜市场而已。
路况非常不好,公交车出租车私家车全部拥堵在公路的主干道上。在乘客接二连三的催促和抱怨声中,每位司机都显得格外狂躁。
好在我是个跆拳道助教,工作时间是在每天下午,早上高峰时段的拥堵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压力。但是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三分钟前他已经给某人拨过一个电话,低三下四地向对方叙述着“天气影响了路况”“这是个意外”“并非故意迟到”等等中心思想。我猜那人一定是他的上司。
——“T市师范大学到站,请您换到后门准备下车……”
车内喇叭终于播报了新一站的地名,相信对于那些赶时间的上班族来说,这个声音恍若隔世。坐在前面的中年男人抻着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像丢了魂魄一样两眼放空。仿佛是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了极大的挫折从而止步不前,留在原地惆怅地说了句:“靠!”
然而糟糕的天气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精神上的崩溃而有所好转,路况也是一样,它继续保持着半死不活的拥堵。一望无际的公路朝这个城市的人们展示着它究竟容纳了多少辆机动车。此时此刻,堵车,等于堵心。
车子缓缓停在站点。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严重不成正比,如果用经济学名词来概括这个现象,每一站都是“入超”。狭小的空间内人员密度不断增大,男人和女人的汗水从不计其数的汗毛孔中冒了出来。每一件衣服都不再干爽舒适,变得潮湿、缠身,让人想要赶快脱掉之后跑到空旷的大马路上裸奔二百米。
还有那么三五个倒霉的家伙,一定是出门前忘记带伞,他们浑身被雨水浇得通透,女人,通过薄薄的外衣就可以看到内衣是什么颜色。就比如站在中年男人座位旁的这位女士,她的内衣就是白色,C码,而且还有蕾丝边。
这女人似乎刚刚上车不久,全身上下都有被雨水肆虐过的痕迹。她漆黑的头发一缕缕搭在肩上,如果未经雨水冲刷,一定是飘逸自然。
她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自封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叠泛黄的老旧纸张,上面印刷着密密麻麻的字,乍一看,让人不禁联想到古学典籍。由于文件袋的保护,纸张并没有被雨水伤及分毫。转而再看女人,那湿漉漉的样子则明显证实了文件的重要性高于女人本身。
是她太不爱惜自己,还是太过重视文件?无聊的问题在脑子里萦绕。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那种喜欢到处观摩漂亮女人的变态。之所以会被这个湿身的女人吸引了目光,完全是因为她那被头发遮蔽住的脸庞。一个女人,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却毫不在意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否显得太过淡定?
在我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毫无察觉,也可能是察觉了而不回应。她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只手抓着文件袋,另一只手拉住车子上的吊环扶手。雨水从她的头发上一滴滴高频率地滴落到肩头,隐藏在上衣中继续下滑,最后流淌到她淡蓝色的高跟凉鞋上,滑至车厢地面,抵达终点。
她就是那么安静,像是一尊冰冷却不失艳丽的雕塑,只要戳在那里,就是一件别具匠心的艺术品。而最令人感到无法抗拒的,是她周身缠绕着的神秘感。她可以让你忘记狭小车厢内的潮湿和闷热,忘记公路上此起彼伏的笛鸣,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正看得出神,刚行驶了不到五十米的车子再一次停在原地,这一次还是个急刹车。可见司机也想把车子开得快一点,但是未能如愿。所有的乘客都跟着车子做了个急刹。“神秘女人”的头发也跟着摆动一下,一侧贴在脸上。
“呦,姑娘,你看着点啊,雨水甩了我一身!”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发出了刻薄的语气。我的视线从女人的脸上移至中年男人谢顶的后脑勺。这男人一定是上班快要迟到,坐在车子里发狂,没事找事地将情绪发泄到了女人身上。
“对不起。”女人开口说话,声音是清新透彻,如同清晨滴在叶子上的第一滴露水,不含一丝杂质。
“对不起就完了?我这新买的衣服,你甩我一身雨水我一会儿怎么见客户啊?”中年男人不依不饶道:“你知道我要见的客户多重要吗?要是去金钱豹饭庄吃饭,市长来了都得给他敬酒知道吗?”
车厢内一阵唏嘘,不少人抻着脖子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过来。我看不到中年男人的正脸,但是我怀疑他是那种嘴里镶着一两颗金牙的土豹子。
“您见这么重要的客户,就坐公交车去啊?”女人轻声问道。仿佛是闲话家常一样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嗔怒的成分。
“我……”中年男人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轻而易举就瓦解了自己先前打出的排场,霎时恼羞成怒道:“你管我呢!老子平时开奔驰,今天车坏了!”
“修理啊。”淡淡的声音,沁人心脾。
“来不及!”愤怒的高调,扰人思绪。
“搭车啊。”轻声的建议,合情合理。
“搭不上!”沙哑的反驳,不留余地。
“那您说怎么办呢?”女人的休养令人咂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中年男人的声音抬高了八度,自己却仍旧岿然不动,宗师一般。
“你这丫头说话太过分了!爹妈没教过你和长辈说话要有礼貌吗!”中年男人纵身站起,倚老卖老,指着女人的脸,声音愈发凶神恶煞。
女人终于侧过头来,淡淡地讲着她的道理,“我道过歉,也向您征求过解决方案,没大声喧哗,也没讲过粗话,不提对方父母,每一句话都符合常理,没有一条是附带恶意。先不论好男是否和女斗,我只讲一点,你我作为初次见面的路人,先前我们扯平,但现在您用手指着我叫嚷,是否有些不妥?”
我只想说:先前通过凹凸有致的身材判断,我高估了她的年龄。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分明就和我年龄不相上下。我今年刚满二十岁。多数人喜欢把我称作“大男生”,那么作为呼应,这位“神秘女人”,就应该改称“小女生”。
给读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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