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江侃回答,我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答道:“报丧的时候。”
闻言,江侃握着我的手骤然凉了几分,整个人有些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我和江侃到家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有帮忙点二踢脚的,还有手里拿着白色麻布缝孝衣的,这些都是少数,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是早就种下的因,沉寂多年后终于结出的果。无力阻挡,无处可逃,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沉沉的宿命感。
农村里死了人,只要不是横死的,都会称为“喜丧”。一场“喜丧”办下来,披麻戴孝少不了,响器歌舞少不了,更有甚者会在家门口搭个戏台子请一帮唱戏的,一唱就是一两天。
村里父老乡亲都过来捧场,灵棚里的死者家属哭得肝肠寸断,灵棚外的人看戏看得不亦乐乎。
有观众的地方就有市场,有市场的地方就有生意做,每每这个时候,周围村里那些小商小贩们便都闻着腥味跑过来了,有的叫卖烤肠,有的叫卖糖葫芦,有的叫卖炸糕,把那些看戏的大爷们喂得满面油光,自己则赚得眉开眼笑——看看吧,死者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自己临死还能拉动农村经济,估计会在棺材里笑得醒过来。
小时候不懂生死,觉得死了人真是热闹,有歌舞看,有戏台子玩。一群小朋友甚至会跟在人家哭丧队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人家哭丧,有时候还会笑嘻嘻对人家评头品足一番,童言无忌地说这个哭得不伤心,那个哭得真难看之类的话。
说得理直气壮,作得不计后果,仿佛这些事情永远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一样。
我也曾是“小朋友”,现在也终于轮到我了。我抬眼冷冷地望向周围眉开眼笑的众人,心里无限悲悯:别笑了孩子们,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们了。
我和江侃戴着口罩低头走了进去,我们到屋里的时候,婶婶堂姐她们已经为我妈穿好了寿衣。张扬和张帆伏在床上嚎啕大哭,一度要晕过去。
看见我,爸爸似乎很是激动,表情因为过分悲恸而有些扭曲,他红着眼睛大声斥道:“你回来干什么?你要想让你妈死得安生点就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心里别惦记着这个破家!家里又没人待见你,你说你回来干嘛啊你?在外面好好享享福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回来……”
一边说着,爸爸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用那双满是老茧的苍老地手轻轻抓住妈的手,嘴里喃喃道:“都是命啊……”
在那种场合下,我想我应该哭,应该嚎啕大哭。但我真的哭不出来。
悲伤酸涩迅速在胸口膨胀起来,几近爆开,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让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了结。
悲伤在膨胀,我却失去了宣泄的能力,仿佛是要故意惩罚我一样。
那个时候,我对爸爸的话一知半解。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扬说,我走后我妈就越来越喜欢烧香拜佛了,我走后的每一年,她都会去庙里给我许愿。
张扬说,不让我回家,不准家里人联系我,都是妈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听信了哪位神棍的话,说我二十四岁有个劫,躲开,则一生无忧,躲不过,轻则血光之灾,重则家破人亡。
那人还说,要想破了这个劫数,便不能让我撞见红白喜事——就这样一句浑话,她竟然听进去了。非但听进去了,她还信了。非但信了,她还不遗余力地实践了。
“妈每天想你想得发疯,成天抱着你的照片,反复摩挲,甚至时常在睡觉时呓出你的名字。我和张帆看在眼里,想着毕竟母女一场,求也得把你求回来看看她,没想到妈妈知道我和张帆的想法后,气得大骂了我们一顿。她算计了一辈子,临走还不忘逼你一把,好让你离这里远远的。其实这次张帆瞒着她把你喊回来,她心里比谁都高兴。可她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她生怕你赶上了这场白事,别真应了那老半仙儿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这里,张扬的脸上忽然有了几分大人的影子,眼底一片荒凉,“你们城里人可能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她只是怕万一。妈这个人嘴硬心软,哪次骂了你打了你,她心里不后悔?你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像疯了一样,经常没头没脑地念叨什么玉米糖之类的……”
张扬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我心里忽而闪过一阵有些荒诞的凄凉:这是她第一次爱我,用的是这样一种迷信荒唐的方式。
我和张扬张帆守灵的时候,村里的小孩们在父母的撺掇下纷纷堵在了灵棚门口,一个个大摇大摆地扒着灵棚往里看,窃窃的谈笑声在黑色的棺材前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