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卖铺的时候,那个叔叔说醋卖完了,问我还要不要别的东西。我点了点头,指着柜台上一毛钱一块的那种玉米硬糖说道,叔叔我晚点儿再过来买醋,先要五颗糖。我手里小心翼翼地攒着那五颗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去一人一个。一路上我蹦蹦跳跳,快乐得像只傻熊。
回到家的时候,一进门我就听到了我妈骂骂咧咧的声音。弟弟妹妹没差几岁,又都是被宠坏的孩子,平时也经常斗气。不用说,两个人打架又惹妈妈生气了。我走进门刚要开口说话,我妈看了我一眼转而面无表情地抢白道,“我让你买的醋呢?”
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我意识到妈妈在生气。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醋卖完了,下午我再去看看。”
我妈盯着我手里的玉米糖,气不打一处来,冲我大声吼道:“醋都没买到还好意思吃糖?!”她越讲越气,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糖扔到了炉子里,边扔边恶狠狠地说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让你吃!让你吃!”
黄色的玉米糖在炉子里化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甜腻。我呆呆地看着妈妈有些狰狞的面孔、有些粗鲁的动作,心皱成一团。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不时瞟我几眼,我不敢抬头,更不敢和她对视,只小心翼翼地低头扒饭。忽而,她扔给我五毛钱,淡淡地说了句,想吃糖一会儿吃完饭再买。我的眼泪落在碗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皱了,就很难再舒展起来了。我心里的委屈和苦,又怎么是几颗糖可以弥补的。
在这样的家庭里,逆来顺受成了我性格的底色。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逆来顺受的性格可能会让悲剧成为我人生的底色。
我爸也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但至少偏心得没那么明显。每次我妈打我或是骂我的时候,我爸都会一如既往地站在旁边帮我说话。虽然,一如既往地阻止不了。
在我读初中之前,我们全家人的过活都拴在那一亩二分地上。我们那边盛产棉花,春天播种,夏天拔草,秋天摘棉花。只要我不上学,这些活便都是我的。下地干农活是我的童年噩梦,被太阳暴晒还是其次的,最要命的是,里面的虫子和蛇。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某一次我拨开一丛草,一条正在蜕皮的黄花蛇正吐着信子盘在那里。我吓得大哭,想跑却迈不开步子,最后还是被爸爸抱开的。我记不太清回家做了几场噩梦,只知道后来一听到“蛇”字,都会手脚冰凉。
噩梦不可怕,噩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天。真正可怕的是现实,因为现实无处可逃。而我的现实是,从噩梦中醒来之后,还要继续干活。不过我学聪明了些,有时候是一边哭一边干活,有时候是一边唱歌一边干活,有时候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干活——反正是要弄出点动静来,因为我希望这些动静能够提醒那些蛇,不要靠近我。
那个时候,好好学习不种地一度是我为之奋斗的终身理想。做了演员之后,不时有导演夸我敬业。他们在夸我敬业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点苦和我童年吃过的那些苦比起来,都没资格放上台面。
弟弟妹妹是被宠大的孩子,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罪,一到田里就又哭又闹要回家。我妈并不觉得他们不做农活有什么不好,相反她不止一次地跟邻居炫耀,“我家小子和二丫头就是享福的命,一到田里就哭个没完,根本不是做这行的料!”
呵!原来我在她眼里就是个活该受苦的贱命,我就是做这行的料子。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时候自私点儿才对得起自己。
怀揣着“好好学习不种地”的崇高理想,小学时我读书格外用功,初中时如愿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我庆幸这是一场噩梦的结束,却没有料到这也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作为班上唯一一个从村儿里考上来的学生,作为班里公认的最土最丑的学生,很不意外地,我一入学就被孤立了。一开始只是孤立,但没过多久,我的存在就成了他们的乐趣。
他们会在老师点我名字的时候故意阴阳怪气地喊道“翠花,上酸菜!”,然后看着我在哄堂大笑中面红耳赤;他们会在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悄悄地踢开我的凳子,然后期待我能摔个四脚朝天;他们会偷偷在我水杯里加料,然后期待我被呛得涕泗横流……中学时代,几乎每个班都有这么一个受气包,她存在的意义在于增强班级凝聚力——哪怕是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两个同学,也可能因为欺负过同一个受气包而有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