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哥伦比亚的倒影
作者:木心
内容简介
《哥伦比亚的倒影》是木心的第一部简体中文版作品,内中选编《九月初九》、《哥伦比亚的倒影》、《上海赋》等最能表现木心行文风格的散文13篇,并全文刊印1986年5月9日纽约《中报》副刊《东西风》发起的&ldo;木心的散文专题讨论会&rdo;文本。
作者简介
木心,1927年生,原藉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
著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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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辑
九月初九
中国的&ldo;人&rdo;和中国的&ldo;自然&rdo;,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在所谓&ldo;三百篇&rdo;中,几乎都要先称擅物动物之名义,才能开诚咏言;说是有内在的联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着。学士们只会用&ldo;比&rdo;、&ldo;兴&rdo;来囫囵解释,不同问何以中国人就这样不涉卉未虫鸟之类就启不了口作不成诗,楚辞又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ldo;自然&rdo;说:&ldo;知尔甚深。&rdo;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ldo;人&rdo;和&ldo;自然&rdo;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ldo;拟人&rdo;、&ldo;移情&rdo;、&ldo;咏物&rdo;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ldo;兴尽悲来&rdo;,对待。自然&rdo;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挠下来大概有鉴于&ldo;人&rdo;与&ldo;自然&rdo;之间的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国的&ldo;自然&rdo;宠幸中国的&ldo;人&rdo;,中国的&ldo;人&rdo;阿谀中国的&ldo;富然&rdo;?孰先孰后?孰主孰宾?从来就分不清说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ldo;君王术&rdo;;有所说时尽由自己说,说不了时一下子拂袖推诿给&ldo;自然&rdo;,因此多的是蛾冠博带的耿介懦夫。格致学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凑合理想主义和功利主义,纠缠瓜葛把&ldo;自然&rdo;架空在实用主义中去,收效却虚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释家凌驾于&ldo;自然&rdo;之上,&ldo;自然&rdo;只不过是佛的舞台,以及诸般道具,是故释家的观照&ldo;自然&rdo;远景终究有限,始于慈悲为本而止于无边的傲慢‐‐粗粗比较,数道家最乖觉,能脱略,近乎&ldo;自然&rdo;;中国古代艺术家每有道家气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观者。道家大宗师则本来就是哀伤到了绝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艺术家感到还可共一夕谈,一夕之后,走了。(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观主义与快乐主义的峰回路转处,来来往往,讲究姿态,仍不免与道家作莫逆的顾盼)然而多谢艺术家终于没有成为哲学家,否则真是太萧条了。
&ldo;自然&rdo;对于&ldo;人&rdo;在理论上、观念上若有误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园,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人栏,五粮丰登,然后群莺乱飞,而且幽阶一夜苔生‐‐历史短促的国族,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上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台,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海外有春风、芳革,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枫,随之绵衍到煎鱼的油香,邻家婴儿的夜啼,广式苏式月饼。大家都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ldo;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rdo;,所以只能说不尽然、不完全……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似同隔世,月饼的馅儿是百科全书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华夏今中国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多愁,去国之离忧,是这样悄然中来、氲氲不敢。
中国的&ldo;自然&rdo;与中国的&ldo;人&rdo;,合成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欧美的智者也认同其中确有源远流长的奥秘;中国的&ldo;入&rdo;内充满&ldo;自然&rdo;,这个观点已经被理论化了,好事家打从&ldo;烹饪术&rdo;上作出不少印证,有识之士则着眼于医道药理、文艺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舆……然而那套密码始终半解不解。因为,也许更有另一面;中国的&ldo;自然&rdo;内有&ldo;人&rdo;‐‐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事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名城宿迹,更是重重叠叠的往事尘梦,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这已是历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随时随地从此种一闪一烁重重叠叠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圄族的辉煌而槛楼的整体,而且头尾分明。古老的国族因此多请、多谣、多脏话、多轶事、多奇谈、多机警的诅咒、多伤心的俏皮绝句。茶、烟、酒的消耗量与日俱增……唯有那里的&ldo;自然&rdo;清明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着那里的&ldo;人&rdo;。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盛开,雨后的刑场上蒲公英星星点点,瓦砾堆边松菌竹笋依然……总有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勘初歇,家家户户忙于栽花种草,休沐盘桓于绿水青山之间‐‐可见当时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笋的主见是对的。
另外(难免有一些另外),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闷逼使&ldo;人&rdo;有所象征,因而与&ldo;自然&rdo;作无止境的亲(女匿),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两则谐趣:金鱼、菊花。自然中只有鲋、鲫,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宝贵而不值钱的光阴,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侣,化畸形病态为固定遗传,金鱼的品种叹为观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单调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笼络,作纷繁的形色幻变。菊花展览会是菊的时装表演,尤其是想人非非的题名巧妙得可耻‐‐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当干了一件又一桩,苦闷的象征从未制胜苦闷之由来,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ldo;自然&rdo;在金鱼、菊花这类小节上任人摆布,在阡陌交错的大节上,如果用&ldo;白发三千丈&rdo;的作诗方法来对待庄稼,就注定以颗粒无收告终,否则就不成其为&ldo;自然&rd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