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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1页）

德国饭店为数亦夥，不过&ldo;来喜&rdo;、&ldo;大喜&rdo;能以慕尼黑啤酒、丹麦原桶啤酒饷客。&ldo;来喜&rdo;老板肥得可亲，&ldo;大喜&rdo;女主胖得可爱，二人同样喜色勿懈，上帝不掷骰子，他与她却日日夜夜掷骰子，客方赢，白喝一大杯，老板赢，你喝酒照付钱，是故何乐而不掷不喝呢。那骰子也别致，羊皮包成的，比麻将牌远大，两颗，抓在掌中很柔驯，更柔驯的是他们店里的德式成猪脚。莹白靡软而富弹性，佐以黑啤，绝矣。还有粉红色的沙拉，用红菜头拌鸡丁鱼粒，恍若桃李争春。

虹口区&ldo;吉美饭店&rdo;，一派西欧乡村情调，术桌木椅概取本色，三分旧意，洗刷又特别清洁，杯盘餐具质朴无华，菜也是以素净取胜，黄豆缄汤，芋泥炸板鱼。如果再要讲究，就到静安寺路&ldo;大华饭店&rdo;去品味黑海鱼子酱，他们的主厨是出重金从马赛聘来的，还有一位是罗马烹调大师，论法式意大利式经典肴浆，无疑是顶呱呱的世界超水准。然而三十年代的海派西式食品中，夺魁者何?当推&ldo;起司炸蟹盖&rdo;，。晋隆饭店&rdo;出品，每当秋季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上市，蒸后别出膏肉，填人蟹的背壳中，洒一层起司粉，放进烤箱熟了上桌，以姜汁镇江香醋为沙司，美昧直甲天下。

喜欢洋派甜食者，那么迈尔西爱路&ldo;伯思馨&rdo;白兰地三层奶油蛋糕，西摩路&ldo;屯达点心店&rdo;奶油粟子蛋糕，赫德路电车站转角&ldo;爱的尔面包房&rdo;下午茶时间出炉的鸡派，海格路&ldo;意大利总会&rdo;核桃椰子泥雪糕，永安公司&ldo;七重天&rdo;的七彩圣代，跑马厅&lso;美心&rdo;白雪奶泡冰淇淋……

上海人就是这样饫甘餍奇吗?且莫怅惘，即使低廉如一碗白水光面，在上海也可有所发挥。

上海人爱面子，&ldo;光面&rdo;说不出口，做生意人又在乎叫得响，还要好听好口彩，于是，店伙喊了：&ldo;暧‐‐上来一阳春呀!&rdo;

两碗面：

&ldo;嗳‐‐双阳春来!&rdo;

三碗则：

&ldo;嗳‐‐又来三阳开泰!&rdo;

四碗则：

&ldo;嗳‐‐再加阳春两两碗!&rdo;

这种面类中最惭愧低档的&ldo;阳春面&rdo;，做得中规中矩，汤清、面健、味鲜，象牙白细条齐齐整整卧在一汪晶莹的油水里，洒着点点碧绿蒜叶屑，贩夫佣妇就此，固不得已也，然而不乏富贵雅人，衣冠楚楚动作尖巧地吃一碗&ldo;阳春面&rdo;，宁静早已致远，谈泊正在明志，是都市之食中最有书卷气的。

从前的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刚刚坐下，伙计过来问：&ldo;甜格成格?&rdo;

你说了，他说：

&ldo;好，成浆，鸡蛋一只还是两只?&rdo;

你说一只，他喊道：

&ldo;喂‐‐又来咸浆一碗，加只蛋。&rdo;

你原是只想喝威豆浆的，如果他问&ldo;要勿要加鸡蛋&rdo;，你会答&ldo;勿要&rdo;，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rdo;，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除非是本地的&ldo;人精&rdo;，就不甘于被摆布：&ldo;喔，老先生，侬早，请坐，甜浆咸浆?&rdo;

&ldo;咸格。&rdo;

&ldo;好，成浆，鸡蛋一只两只?&rdo;

&ldo;今朝勿要哉。&rdo;

&ldo;哪能拉?&rdo;

&ldo;昨日被侬噱进了。&rdo;

&ldo;啊哟哟，侬老人家真是，鸡蛋吃勒侬肚皮里格，又勿是请我吃，侬钞票麦卡麦卡，豆腐浆里勿摆蛋赛过八月半唔没月亮，阿是?好，侬阿要辣油哦?&rdo;

&ldo;我是相信吃辣格!&rdo;

&ldo;好，嗳‐‐成浆一碗重辣，鸡蛋拣新鲜大点格，马上就来!&rdo;

概念再次偷换‐‐上海人擅长在饮食男女等细节上展施小伎俩，多半总是收效的，因之自我感觉个个光滑良好，把自己当作鱼把别人当作水，如鱼得水的水其实都是鱼，然而却就此优哉游哉逝者如斯夫。即使轮到整个大都会被偷换了大概念，上海人还是以为靠微型的概念偷换，便足与巨型的概念偷换相周旋相抗衡，似乎愈是绝处愈能逢生，而且夹缝里发了财。租界期如此，孤岛期如此，日据沦陷期如此，胜利光复期如此，如此这般期如此，直到永远。

只认衣衫不认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ldo;行头&rdo;、&ldo;皮子&rdo;，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ldo;呒没啥好着呀。&rdo;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ldo;不宜出门&rdo;，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阉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ldo;不看看是什么人!&rdo;什么&ldo;人&rdo;呢，当然是指什么&ldo;衣&rdo;，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舐舐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闻，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ldo;神来之笔&rdo;，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l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个女人出来&ldo;交际&rdo;，如果鬟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蘩尘，那就是&ldo;完了&rdo;。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谦事在人，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ldo;穿着&rdo;忙，为他人做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做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做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镶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纽计明纽、暗纽、包纽、盘香纽，等等。尤以盘香纽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形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村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ldo;飞过海&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