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很失望。“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阿桢去和亲。”刘楠道:“阿父误会了,阿婉她们同样是我的妹妹,男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对中原人的仇视,她们只会被匈奴人奸淫而死!”刘远面露疲惫之色:“你让我很失望,下去罢。”刘楠还待再说:“阿父……”刘远:“下去!”刘楠:“……谨诺。”——————“我没能劝说阿父改变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来和亲了。”太子东宫之内,刘楠对刘桢苦笑着说道。“我不知道阿父会让谁去和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亲口说,不会让你去。”刘桢默然良久。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以后你就不要说了。”刘楠:“那你让我说什么,如果连这些都不能说,我还是我吗?你知道,我与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像他那样……”这是一场只有兄妹二人的谈话,别无旁人在场,饶是如此,刘楠仍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居所就跟着从宫外迁回了咸阳宫,一进一出都有无数宫人簇拥,与在许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刘楠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宫闱之中,隔墙有耳,说话还是得处处小心才好。像陈素,郭质,赵廉这些平日里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时时出入太子东宫,徒惹非议。处在刘远的立场上,刘桢没有任何谴责的余地,身为一个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样的角度上看问题,牺牲一个女儿能够换来哪怕是一个月的和平,估计刘远都会愿意尝试,更何况是三年。而且匈奴人那边提出要让刘桢去和亲,刘远甚至还直接准备换人。可能是刘婉,也可能是刘妆,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刘妆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龄,而且没有婚约在身。但刘桢根本不敢想象张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当然不愿意去。那张氏肯定也会想,凭什么就应该让我女儿替代你去呢?兄妹二人相对无言,默然不语。但刘楠和刘桢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宫中发生了一桩大事。美人虞氏悬梁自尽,同时在她的床榻之下,被发现了数具贴着生辰八字的绢制偶像。这种巫蛊式的诅咒之法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立时便闹到刘远跟前。半夜从某个侍妾身边醒来的刘远一看到那几片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布,脸色马上就变了。因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诅咒皇帝?!虞氏已经死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畏罪自杀。可真的会是她吗?既然有胆子诅咒皇帝,又为什么会自杀?总不成是因为被人发现而心虚了罢?可谁会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上报?谜团一个接一个,瞬间将真相层层裹了起来。张氏闻讯赶来,兴许是听到一些风声,她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陛下,发生了何事?我听说虞氏她……”刘远顾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就让人将贴身伺候虞氏的宫婢抓到这里来问话,同时又让内侍带人去将所有宫室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有皇命不得四处走动。虞氏性情内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宫婢从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她亲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尸体,也是她刘远冷冷地看着她,眼中酝酿的风暴足以摧毁一个人。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连张氏都觉得胆战心惊,更不要说那名置身事中的宫婢。刘远淡淡道:“你是自觉离死不远,所以胡乱攀咬?”宫婢叩首:“陛下明鉴!婢子绝无一句虚言,虞美人心系西楚霸王,自霸王死后,虞美人成日心情郁郁,时常弹奏瑟乐以遣愁怀,言语之中,对霸王身死一事耿耿于怀,常恨自己当时未能以身相代,殉情而死,是以内心早就心存死志,婢子数次苦劝未果。”虞氏的事情,刘远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刘远收服彭城,原先跟着项羽的妇孺自然也从中被挑选出一些漂亮的充入宫掖,虞氏和邓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刘远刚刚看到她们的时候,还惊艳过好一阵,也曾日日寻她们侍寝。但与邓氏的识时务和曲意逢迎不同,虞氏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格格不入的清冷淡愁,刘远不喜欢这种成天伤春悲秋的女子,偶尔尝尝鲜也就罢了,让他放下身段去哄对方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后来虞氏渐渐就不那么受宠了,也许偶尔想起来,刘远才会去她那里一次。后宫里女人那么多,刘远也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女人的心情好坏,虞氏的这些行为,自然也有人报到他跟前来,这个宫婢所言,并不算是凭空捏造,无的放矢。又听那宫婢续道:“当日陛下亲征闽越,太子监国时,长公主就曾找上虞美人,当时我被遣走了,并无在侧,后来才听虞美人说,长公主要她将这些偶像埋藏于塌下,再将陛下请来,在此榻上,在此榻上……然后伺机得到陛下的头发,就可以……”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巫蛊厌胜之术,无非都是那几步招数,民间百姓大都耳熟能详,听也听得多了,时人迷信鬼神,自然认为这些咒术是极其恶毒而且有效的,如果不是专业性强的工作人员,也就是巫者亲自主持的话,一般施咒者都要遭受很大的反噬,而被诅咒的人,当然也会很惨。刘远:“既然你与虞氏要好,想必也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了?”宫婢:“婢子听虞美人道,公主觉得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迟早要废之,所以打算,打算……”张氏:“打算什么?”宫婢:“打算先下手为强,好取而代之!”张氏倒抽了口凉气,面露震惊之色。刘远半天没有说话。偌大宫室内一时沉寂得有些窒闷,令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张氏见刘远好像失去了反应,眼看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可要将阿桢寻来问一问?”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刘远道:“阿周。”“臣在。”周药是刘远跟前的内侍,平素说话做事都很勤快伶俐,深得刘远倚重。“你去将长公主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她。”“谨诺。”看着周药远去的背影,张氏想了想,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恐怕不能轻易善了,虽然说这里面从头到尾没有她什么事,但是自己身为皇后,一旦追究起来,还是有失察之罪的,与其等刘远想起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罪。想及此,张氏便跪下道:“陛下,此事妾亦有过,虞氏往日看着柔顺好相处,还曾几次到妾跟前来献殷勤,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人,妾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降罪。”“你确实失察了。”刘远道。张氏咯噔一声,心想难道他想要迁怒?但接下来刘远却什么也没有说,连同那名跪在地上的宫婢,后者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般。在周药奉皇帝之命前来传唤之前,刘桢就已经被桂香叫醒,并且知道虞氏出事的事情了。在这座咸阳宫里,她比任何人都多待了三年,这就意味着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即使后来宮务大权交归张氏,对刘桢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损害。也正是因为如此,刘桢才能如此快地得到消息。无缘无故被人扣上一顶巫蛊的帽子,任谁都不可能冷静下来,但相比桂香与阿津的震惊和慌乱,刘桢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自己就越是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只会刚好中了敌人的下怀。对巫蛊这种东西,刘桢向来是敬而远之,从来不信的。但是她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就算是文学馆里那些饱学之士,也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上古流传下来对天地鬼神崇拜的影响,刘桢若说自己不信巫蛊之事能害人,别人非但不信,反而只会以为是推搪之词。所以这不是简简单单在那里辩白一两句就行了的,纵使她觉得刘远不可能因为宫婢的一两句话就定自己的罪,可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这个嫌疑就洗脱不了,洗脱不了嫌疑,就更容易处于被动之地,让人有可趁之机。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在巫蛊上,真正想用巫蛊来害人的,无辜被牵连躺枪的,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宫人奴婢,数不胜数,刘桢不相信这里头就没有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如果这一次她不好好应对,很难预料会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