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汉有才女名蔡文姬,博学善音律,适逢丧乱,掳入匈奴十二载,生二子。后魏主重金赎归,二子留胡中。文姬自伤其命,著哀辞十八拍,以琴奏胡笳声,声声哀切,如怨如慕。这琴音随着韩君岳指下轻移而出,没入乡村静谧的秋夜。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虫蛙鸣叫的声音,只有时而凄婉时而悲越的琴音,从韩君岳的指下萦绕开来,直将围坐了一圈的乡亲们都沉浸其中。他们并不懂这声调的典故,但只觉得曲子哀切,无端听得人心里难受。大家都默默坐着,天已经更黑,韩君岳不为所动,满心里只有这琴曲,手指轻移时稍碰了一下琴尾,这琴有段时日没弹过,最末一根弦本就略略松动,韩君岳这一碰,手下的音就走了个调。他心里一动,手也就停了,琴音缕缕还在身边浮动了一会儿。韩君岳抬起头,有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看见也正有人在看他,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幽深晦亮,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便移开了。他知道那是吴非。
&ldo;……韩老爷,你咋不弹了?&rdo;
&ldo;老爷弹得真好,就是这曲子听得人怪难受的……&rdo;
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渐而清晰,把韩君岳拉回到现实中。他没来得及说话,就低下头查看琴弦松动的地方,吴非站起身来,手上端着两只碗,&ldo;老爷累了一天,得好好歇着了,天都这么黑了,大伙儿也赶紧散了吧!&rdo;
一句话提醒了乡亲们,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起自家的碗筷杯碟。坐在韩君岳身边的老丈跟他说话,&ldo;韩老爷今天辛苦了,明儿还得去别的村子吧?&rdo;
&ldo;对,收租就在这几天了……&rdo;韩君岳一面点头,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琴。
&ldo;那老爷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柴火还够么?天又冷了!&rdo;
&ldo;够,够……多谢老丈惦念了。&rdo;
韩君岳抱着琴,被老丈催促着回家去了。他转身又看了看,只有几个黑影在树下还忙碌着,他又看不到吴非在哪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韩君岳忙得一刻不停。本县下面七八个村镇,租税都要他逐个收缴过来。这些村镇都比自己住的村子要大得多,人口也更多些,有的一整天还收不完,要第二天继续再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韩君岳便连家也不回了,晚上在县衙凑合过一夜,正好还能将以前的账簿整理一些以备呈上州府。村里的乡亲们有时几天看不见韩君岳,在田间地头也会提起来。大家还对那天晚上韩老爷弹的琴津津乐道,极力赞扬这位官老爷模样好,脾气随和,学问也高,以后定是要去朝廷里当大官的命。&ldo;阿大,你说要是韩老爷去了京城当官,我就去求他,让我给他当个侍卫,也带着我上京城,怎么样?&rdo;
&ldo;嘿嘿,就你这瘦鸡崽子的样儿,人家老爷要你充门面,不嫌丢人啊哈哈!&rdo;
&ldo;呸!你这死狗奴!黑夜叉!&rdo;
租税虽已缴完,田间却还有些没收干净的粮食菜蔬,村民们也还未得闲,趁着天气还好,加紧将这最后的收成归入仓里,剩下的谷秆草根,也都捆成紧紧一堆,留着隆冬里烧火或者喂羊。每年这个时候的活儿,正是乡亲们干得最畅快的,租子都缴了上去,打打留下的粮米,有多少都是自家老小的了。在地里干着干着常常嬉闹起来,不少小娃子也在都围着田间小径追逐打闹,玩得一身土一身泥。吴非不种粮食,只在湖边有自己不大的一片地,便很少在农忙时跟乡亲们打照面了。他这时也忙着收茄子,往湖里收莲藕,还得再种上一片葱‐‐待初冬时就能收了。院子里到处都堆着他种的菜,两只鸡在其中昂首阔步,叽叽咕咕,比吴非更像个主人似的检阅着今年的收成。
这天未出太阳,过了晌午,阴冷冷的还有些风,韩君岳慢慢踱着从县衙回来了。忙了半个来月,今天终于将县里的账簿整理得差不多,他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全身惫懒,便得空早些回来了。韩君岳手里还牵着吴非的那头毛驴‐‐吴非说,想着韩老爷这阵子还要各个村子里跑,驴子就先别急着还了,能用就用,过了忙的时候再说吧。这会儿韩君岳迷迷糊糊,也没骑着驴,就这么牵着回来了。进了村里,并不是热闹的时候,只有几个女人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围坐着缝制冬衣,抬头看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着。韩君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牵着驴往前走,他想去吴非那儿把毛驴还给人家,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蹭点吃的。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也没遇见别的乡亲了,穿过小树林到了湖边,一眼就看见湖边浅水里站着个人,像韩君岳头一回见他那次,正弯腰往湖里拔莲藕。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韩君岳咳嗽了两声,&ldo;吴大哥,毛驴我给你送回来了,多谢你了!&rdo;
吴非站起来转身看见他,甩着两手的泥,笑道:&ldo;还劳烦韩老爷亲自送过来……老爷今天回来这么早?县衙的事忙完了没?&rdo;
&ldo;差不多好了。好几天都想着把它还给你,总是忙,今天还算得空,早点回来罢了。&rdo;
&ldo;老爷辛苦了。我们这村里,就是收粮食这阵子特别得忙。老爷你不用管它,让它自己在这儿喝口水,我拔了这些藕再上来,您先进屋坐。&rdo;
&ldo;好,好。&rdo;韩君岳牵了驴子站在湖边,自己看着吴非在水里拔藕。湖水已经冷得很,吴非卷着衣袖,赤着胳膊泡在水里,裸露的皮肤都已经冻得发红。他摸索一阵,两手带上来一段长长的莲藕,泥水都蹭了一身。拔了几段,吴非就得回到岸边堆起来,再下水去拔其他的,岸上已经攒了十几段莲藕,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泥巴。韩君岳走过去蹲下来瞧,有点好奇,他虽生长水乡,求学也是在千岛湖,见过的荷花莲叶不下千百,吃过的藕也不计其数了,但少有直接看着莲藕从水里拔出来扔在岸边的情形。他伸手去抹了一把藕上的泥水,蹭干净一小块,新鲜的藕色露出来,果然别样娇嫩。韩君岳来了兴致,拿起一段略短小的,就着近处的湖水,开始洗刷莲藕上的泥巴。吴非听见动静,转身看见了,赶忙嘱咐他:&ldo;韩老爷,快别弄了!水太冷了,今天天也不好,你蹲在这里仔细伤了风!&rdo;
&ldo;没事没事,这水还好嘛!&rdo;
韩君岳洗得兴起,也不管水冷水热了,仔仔细细把这一段藕弄干净了,还举起来好好看了看,觉得的确鲜嫩,应用个瓷盘摆起来,还可以供两天,比其他的别致多了。吴非那边急急忙忙地拔完了藕,抱着最后几段扔上岸,过来才看见韩君岳两手抓着莲藕,被冷水冻得手上又红又白,再看他一张脸,两颊也泛着嫩红的颜色,眼睛瞪得挺大,眼圈发青,还不在意地冲着他笑。吴非抬了一下手,又看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只能赶忙让韩君岳放下东西跟他进屋去。韩君岳被他一说,突然也觉得冷了起来,便也把藕扔在一边了。进了屋里,吴非让韩君岳快去坐在榻上,自己把湿漉漉的外褂脱下来,穿着个里衣满屋里转悠。先去舀了瓢水冲干净手脚,又架上炉子烧热的,屋子角落里有个柜子,吴非蹲在那里翻了半天,转头看见韩君岳茫茫然地坐着,又喊他道:&ldo;躺着,快点!把被子盖上!&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