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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叛乱刚起时，韩君岳不过十三四岁，刚拜入长歌门不久，虽已懂得关心国运，但与师父同门谈论起来，都是大而化之的道理，听到吴非这样轻巧地说起人心惶惶，说起逃命，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韩君岳把汤碗放下，不由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吴非，想他既做过自在洒脱的万花弟子，又当过万千学子瞩目的京官，最后还能做一个种田养鸡、自耕自作的农夫，这人实在太过奇妙。吴非也正低着头，眼睫下的黑影盖住了神情，但嘴角边还是藏着一抹笑。是了，他总是好像在笑似的，既温柔，又有些无可奈何，连韩君岳那各式各样的耍赖都从不能狠下心回绝。韩君岳凑过去一下握住吴非的手，刚捧了汤碗的那只手暖烘烘的，吴非抬头怔了一下。&ldo;我……听人家说，京官的水可深了，你人这么好，做久了肯定要遇到很多糟心的事情，不做也好……也好！&rdo;

韩君岳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有些孩子气，把吴非也逗得笑了。&ldo;是，是，那韩老爷是不是一心想要做地方官，直做到太守啊？&rdo;

&ldo;那可说不准……&rdo;韩君岳竟矜持起来，满脸一副畅想前程似锦的模样。吴非懒得理他，自顾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ldo;好……太守大人今天流了这么多血，就免了洗碗了，明天再洗，可要记得啊？&rdo;

&ldo;知道了知道了……&rdo;韩君岳嘟囔了一句，也熟门熟路地出门去给母鸡加食。回来听见吴非问他是不是要走，韩君岳不加思索道：&ldo;今天不走了，外面冷得很，我跟你挤着睡就行了，还暖和呢！&rdo;

吴非也例行的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径自去箱子里抱了一床软被丢给韩君岳。韩老爷亲自动手去铺床，铺着铺着又回头问他：&ldo;不过，你当时从长安城里跑出来，怎么不回万花谷啊？听说万花谷的入口极其难找，堪比陶公的桃花源，战乱时也未有叛军打过去。你一个人在这里种地为生，却为何不回去找你师兄？&rdo;

&ldo;我曾在师兄面前发誓，此生再不入谷。&rdo;

&ldo;什么……！&rdo;韩君岳闻言吓了一跳，扔了被子转头瞪着吴非，&ldo;你们……这是怎么回事？&rdo;

吴非提了一壶水架到炉子上烧，一手拿着火钳去拨炉里的柴禾，一面苦笑着对韩君岳解释，&ldo;……师兄为人古板偏执，始终不同意我出谷游历。我中举的消息传来，师兄暴怒，当即要我发誓，若去为官，终身不得再回万花谷，我那是年少气盛‐‐&rdo;

&ldo;你这师兄，也太……不通人情！&rdo;韩君岳气鼓鼓地坐在榻上陷进一堆软被里，&ldo;为何要当官便不能做万花弟子？不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中间还打了仗，说不定他也想通了，你都没试过给他寄封信？&rdo;

吴非站起身，只摇了摇头。

自今日起，吾与师门恩断义绝，终生不得入谷。纵身死，魂魄亦……不得归处。

吴非站在火光的阴影处，看着韩君岳因失了血而略嫌苍白的脸，那脸上的神情虽有些焦急，却又是一派无忧无虑。他想起好多人的脸，好多他曾经试图留住，却又总是不知所踪的脸，映着白雪，映着花海，年复一年，终于渐渐模糊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轻笑了一下，&ldo;算了，快睡吧。&rdo;

十六、

韩君岳挤在吴非身边，抱着暖烘烘的软被，这一夜睡得昏天黑地。鸡鸣时分恍惚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自己一下，他竟然也没醒，迷糊着又揽了揽被子，继续做梦去了。待到天大亮时，韩君岳才不情愿地睁开眼，长长打了个哈欠，身体一动才发觉吴非竟然也还躺着没起。他正觉得奇怪，知道本来吴非每日清晨都会早早起来的，今天倒也贪睡了。&ldo;吴大哥，我又睡得迟了……你怎么也没起啊？是不是外面特别冷？&rdo;

吴非本是侧身背对着他，听见说话，转头来竟瞪了他一眼，韩君岳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狠狠撇了一下‐‐原来他的一只手一直紧紧揽在吴非的腰间，竟是不自觉地抱了人家大半夜。怪不得昨夜虽冷，被窝里却暖意融融，韩君岳仔细一想，肯定是自己不老实地蹭开吴非的被子，把他当暖炉抱住了。这么说之前还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撞自己，那一定是吴非起身时想要挣开他的胳膊，却无奈被锁得紧紧的，而他还睡死了不肯醒罢。一想到此，韩君岳刷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看着吴非已经麻利地翻身下榻，随手披了件衣服挽起头发，去蹲在炉子跟前掏炉灰了。韩君岳也赶忙挣扎着要起来，刚丢开被子，就觉得四面寒气袭来，又不得不把被子裹在身上，&ldo;不、不好意思……那个，我以为我抱的是被子，哈、哈哈……&rdo;

吴非蹲在炉子跟前，心里又翻了百八十个白眼：敢情我现在不光是县尉老爷的大夫、厨子，还连带着暖床的了‐‐呸！呸呸！想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回头就又瞪了韩君岳一眼。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吴非腮边还带着片没消退的红晕，随手挽起的头发里有几缕散在耳后，他眉眼生得极清俊，因为总是带笑，仔细看起来竟有点娟秀了。韩君岳坐在榻上看见吴非回了一下头，眼角瞥到他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好看极了，比去岁长安雪夜里平康坊的姐姐留宿自己时那一眼的风情还要迷人‐‐呸呸！韩君岳！你瞎想什么呢！

这瞎想的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着。吴非捣鼓完了炉子，提了一壶水来烧上，进灶间去弄早饭了。韩君岳还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不知是怕冷还是什么，脸色红红的就是不肯下来。过了不多时，吴非探出头来：&ldo;……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起来去院子里喂喂鸡！&rdo;

&ldo;这么冷，我头还晕着呢……&rdo;韩君岳嘟嘟囔囔地抱怨，不情愿地起来裹紧衣服去开门。外面已经是一派萧瑟寒冬的气息，日头照着白晃晃的光，不远处的小树林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岔着。韩君岳把两手放在嘴边哈气，呼出白白的一团雾，轻飘飘地在眼前消散了。他喂了鸡，从鸡窝里还摸出了两枚热乎的蛋，赶紧又欢天喜地地跑回屋里去给吴非献宝：&ldo;晚上做个蛋羹吧！&rdo;

&ldo;……不行，今天正好凑够了二十个，我要去县里那家小客栈卖掉，他家收的鸡蛋比散卖的多几个铜钱。&rdo;

&ldo;啧，又要卖掉……攒了这钱也没见你用啊！&rdo;

&ldo;不是说要修屋子么，这墙四面漏风的，你没觉着啊？&rdo;

韩君岳恍然大悟似的，&ldo;怪不得总觉得屋里这么冷！&rdo;

吴非看都懒得看他了，把装了一叠热腾腾蒸饼的盘子直递到他跟前，&ldo;吃饭，吃饭，你这县尉老爷当得也忒清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去上值！要是当初留在了京里，可有的你受的！&rdo;

&ldo;……大人教训得是。&rdo;韩君岳把盘子接了来，还装模作样地对着吴非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