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ldo;为什么……还要回来。&rdo;和珅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ldo;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rdo;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ldo;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rdo;
和珅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ldo;迟了……福康安……迟了。&rdo;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ldo;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rdo;
&ldo;你撒谎!&rdo;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ldo;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rdo;
&ldo;你错了!&rdo;和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ldo;我和珅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rdo;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ldo;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rdo;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ldo;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rdo;
和珅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ldo;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rdo;
&ldo;够了!&rdo;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ldo;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rdo;
&ldo;瑶林……&rdo;和珅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ldo;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rdo;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ldo;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rdo;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珅,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珅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ldo;致斋……&rdo;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ldo;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rdo;
和珅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ldo;你是在考我?&rdo;
福康安摇头道:&ldo;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rdo;
和珅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ldo;不负如来不负卿&rdo;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ldo;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rdo;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珅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ldo;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rdo;
这是佛法庄严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怀,若能决然放弃,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平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