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说:「那好,以后我要带他来读书,别可惜了翰林只教我一人。」只可惜,他虽三天两头往国子监里跑,可还没等到他说服杨继盛,他就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还是与他同榜同科。
这点,杨继盛还是很自豪的。他还想,王世贞会不会因为这样恼他,两人结束殿试以后,王世贞却说:「仲芳,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你陪不陪我?」亲亲热热的。
杨继盛虽点滴在心,然而见到其他同榜都还在殿内,他立刻别了头,不发一语。
他杨继盛一不结党营私,二来,他心里其实明白自己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个小少爷,不论如何,可千万不能掺和进来。
他不敢想像总是笑脸迎人的王世贞,若是哪一天皱了眉头,或是哭了,会是什么模样。
曾是国子监的同学,而后成了同榜进士,可叫他的字,这还是头一回。
王世贞醒来时,见书房只有一盏快要烧完的蜡烛,其馀的是家徒四壁。自己躺在一张素朴的小床上,另一个人伏在桌子前面读书。
他起床,披了衣,走到书桌前,按住那人的肩膀,「你和李春芳说你要读书,你就真读书?真扫兴。这么好的夜晚,花前月下的,不许读孔圣人的书。」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看的,是自己带来的书。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的,已经看了大半本。
杨继盛回过头来,笑了笑,笑容里竟有些别的意味,「花前月下的夜里,自是要读花前月下的书,还要与花前月下的人一起读,你说是不是呢?元美。」
「!」王世贞闻言大感不对,立刻从杨继盛的手里头夺过那本书,「这是……!仲芳,你可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好汉,怎么可以偷看这样的书,不许看!不许看!」
「哪里来的书,这么好玩?」杨继盛没为难他,让王世贞把书拿了回去,可又实在是掩不住嘴角的笑容,「那里头的西门少爷,瀟洒又多金,是不是有点像谁……」
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杨继盛笑,原来他是能笑的,笑的时候,眉眼间还特别好看,令人如沐春风。
「咳咳……」王世贞才想辩解,杨继盛却说:「你说,像不像严世蕃?」
王世贞怕隔墙有耳,忙用食指按住他的嘴,杨继盛却不依不挠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王世贞一闻言,不知怎地,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杨继盛抓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划过,本是酥酥麻麻的触感,直到那两个字在王世贞的心中成形──严党。
王世贞立刻摇头,「你还是想发达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就不要想着那些。」
「那你又为什么要写这些?」杨继盛指着那本书,「这笔跡,不正是你的字吗?」
「我只是自己写写,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除了你。
王世贞再一次见到杨继盛,已是在詔狱中,他费尽千金,才得以进入狱中。去之前,他的家人好友全都劝他不要去,可千万别因此开罪了严党;可他不得不去。必须要去。
他生怕,这一次不去,他将后悔一辈子。
彼时的杨继盛,已然折了腿。王世贞曾听闻,杨继盛在狱中独自用破碗片剜去烂肉,一声不吭。
没有人照拂他,在詔狱那样严酷的环境里。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疼,以至于王世贞仍不敢看杨继盛的残腿。
想到那里到处是苍蝇蚊子老鼠,里头还没有太医;当年的那个温柔书生,话少,不苟言笑,却可爱,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杨继盛自是毫无过错的。可究竟是为什么?
王世贞的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只待诉说,想起一切的由头,全来自杨继盛一往无悔地向那老道士死諫了严党,见到他以后,所有的话语也就化成了一句:「为何你要上那道死疏,却不让我知道?」
杨继盛平静地说道:「世贞,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阻止我吗?」
王世贞想着,他会的,就和年少时,他们一同中举的那晚一样;只是没想到,当时在杨继盛的内心里,那颗想剿除奸佞的种子,不但没有因着他的话而埋没,反而随着年岁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某日,下朝后,严首辅见着王世贞,想他与杨继盛素有交情,又听闻杨继盛即将调回京师,便来问他:「你觉得杨继盛这个人怎么样?」
王世贞生怕严嵩想拉拢,杨继盛万万不从,便惹了一身麻烦,赶紧回道:「此人骄纵异常,性情耿直,怕是无法裨益于朝政大事。」恨不得严党远离了杨继盛,姓杨的快点回了京,到他眼皮子底下遮风避雨,他才安心。
自是无法裨益于「你们的」朝政大事。王世贞心说。
本以为如此,自己就已帮上了忙,不料严嵩原来从那时起,就有意想拉拢杨继盛;这就好比张仪去楚国,请屈原当亲秦派一样,是最使不得的。
杨继盛问他的问题,王世贞没回答。
隔着铁栏杆,能明显看见王世贞面上的急切之情。杨继盛的内心里自有答案。他说:「元美,不说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王世贞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都已经接到府里了,你儘管放心。」
杨继盛满意地点了头点头,随后说:「我在这里头,怕是还要待上好一段时间,你帮我带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王世贞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只管说吧。」他生怕这段在詔狱内被关押的日子,将是杨继盛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