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亮不亮的黎明时分,是最让人精神松懈的时候,一切都静悄悄,天是暗的,人是困的,一切都显得很平静,越城城楼上的士兵看着天快亮了,照例去灭了火把到旁边靠着眯会。
在城楼上执勤的人本就不多,看着头都去偷懒了,其他人虽还是站在那,但也是闭着眼睛打盹,而此时越城内的四角方向全都冒起了浓烟,全城的人都被铜锣叫醒。
“粮仓失火了,粮仓失火了,快去救火。”一个全身衣衫虽不破烂,却污泥满身,连脸也是大花脸的荒民,边敲锣,边满城的跑,还非常负责的绕着城墙边跑了一圈。
不要说将城里还在熟睡的平民唤醒了,就连在城头守卫的兵将们听到自己的粮仓被烧,也全都跑下来救火,那可是他们的命啊,不是为了吃饱饭,谁会来这越城,谁会来投这叛军,不过就是为了能填饱肚子而已,根本就没有想和朝廷一搏的想法,他们打他们的战,他们造他们的反,而他们只是为了那一日三餐而已。
荒民毕竟是荒民,没有经过军事训练,遇事只会想到自己的问题,根本不会顾其他的东西。
那敲锣的荒民看着慌慌忙忙跑下城头的守卫军,嘴角那丝笑无人发现,快步跑去城门,而他身边也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人影,几人都很有默契,没有任何多余的话,都朝那门闸而去。
随着缓缓洞开的两扇朱漆城门,一股全身浓黑的要融入黑夜的大军鱼贯而入,四处散去,弓箭手迅速攻占城头,绷紧的箭弦已然蓄势待发,而当城中的兵将发现时,已然是来不及,霎那间箭如雨下,倒下的人影滚的比奔入的还多,而明亮的火光中,贯入的大军齐声喝喝,刹时声若雷鸣,骏马嘶嘶,兵刃嗡嗡,气震天地。
惊呼声、喊叫声,声声淹没在万军厮杀声中,所有士兵如猛兽出笼,蜂拥前进,瞬间像是潮水般占满大街,枪刀剑矛,疯狂劈刺,一路上多少人来挡,就有多少人倒下。
而倒下的也不能再称之为尸体,肢体破碎地只能叫做血块。那原本鲜活的生命被这铁甲浪潮所淹没,瞬即无了踪影,那染血的铁器,那零碎的衣衫,那孤单的草鞋已然找不到它原来的主人。
血色蔓延的不是这浓浓的黑夜,而是每个儿郎的黑眸,那澎湃汹涌的心,无数相击的兵器,无数横飞的血肉,仿佛更加让人振奋,所有人都越发凶猛的进攻、拼杀,像是阻挡他们的不是人命,而是可以活动的物体而已。
莫知言答应了要乖乖待着,不给任何人找麻烦,所以在很远的主营帐前,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站在帐口看着那火光,听着那厮杀声,光看着那漫天火光与声声入耳的喊杀声,都能想到那里的场面有多凶险。她缓缓的闭了眼,转身无言的回了帐,将一切声音隔绝于帐帘之后。
那日的日头便在这震天喊杀中徐徐升起,苍白无力的淡淡光束也确实无法将这片土地照亮、照暖,天是灰的,人心都是冷的。
一切似乎进行的很顺利,当太阳升起之时,战争已经结束。听说很多残兵想逃出城去,在城下便被箭一个个射死,听说城里很多百姓倒是很聪明,一见正规军到了,马上诚服并一同作战,听说,没有找到七皇子的人影,听说,死的也大多数是巢黄派的人和荒民,几乎看不到七皇子的军队,不过,总之,城是攻下来了。
越城真的很大,里面有很多城民,加上投靠巢黄派的,随便数数都有好几万,不管是出于对玄成的憎恨还是对黄巢的畏惧,城里总会有些人为了自己的理由来对抗凌霁的大军,失败的自然是不少。
四面浓黑烟气袅袅,遍地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残躯四散,失去亲人的荒民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哭,衬得人影凄凉、日光凉白。
莫知言怔怔的站着,目光哀凄,麻木的看着一切,这便是战争,用残忍暴力来达到目的,这到底是维护还是破坏,残酷的战争对于百姓,到底是生存还是毁灭。
士兵们静静的搬运着尸体,一切都寂静无声,没有嚎哭,没有惊慌,原来每个人都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一个必须血肉横飞的战争的生活,士兵们早就习惯战争的残酷,明白战争的代价,即使前一晚可能还在畅饮狂舞,第二日也许就是残肢破体。
凌霁远远的就看见了她,一个削瘦的背影,迎着风站着,劲烈地风带着她的衣袂剌剌的飞舞,四周硝烟弥漫,身后浓烟荒草,草尖淋满殷红的鲜血,斑斑痕迹,显得她更加萧索,更加孤傲。
“这便是战争。”凌霁站到了她的身侧,尽量平静地道。
“这不是战争,这只是屠杀。”莫知言猛地一回身,对着凌霁吼了出来,手已紧握成拳,显然是想控制一下这有点失控的情绪“为什么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是人类美好的幻想,不是现实。”凌霁静静地看着她,语调平静,试着让她接受战争的残酷,人的无可奈何。谁都想用简单直接的方式,谁不想不费一兵一卒,可谁成功过?
莫知言缓缓摇了摇头,垂了脸,显得无力虚弱“我虽然不是什么深闺绣女,也算铁石心肠之人,但是自问面对这么直白的画面还是没有这么强大的能力。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面对黑衣人,你怎么不怕?”凌霁看着她,许久才问出。她不是没有杀过人,不是没有见过鲜血,而且绝对是出手快绝狠辣的,为何此时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场景?不一样是人命吗?
“我虽不强大,但也至少要保住自己的命,我不想杀人,但是要杀我,我也总是要反抗的,我要不出手,那便是我死,我死还是别人死,我从不带考虑的。而这些,都是无辜的人,为了战争,为了权力,为了你们的江山,而来送命的,他们全是无辜的平民,他们都是被人利用,被人用来挡剑的,他们有什么错?只因他们天生贫贱吗?他们的身份是低,但他们的生命不低。”莫知言猛地抬头,虽没有流泪,但是那清丽的双眼还是布满血丝。
是啊,人有时候总是自私的,对于自己与别人的生命选择,总还是分的清的,没有人天生该死,人只是选择不死在别人前头,不被别人杀死而已。她虽然也会杀人,但是同情心总归还是有的,面对如此强烈的冲击,她毕竟是个女子,就算是再强大的内心,也总会需要适应的时间。
“虽然这画面是人不愿见到的,但却必须经历的,战争是双面刃,不管最后是哪一方赢了,两方都会伤到。”凌霁眼中虽有浓浓的不忍,但脸上却还是一直保持着冷凉“想要和平,就必须先有战争。”
“一味的强权,只有让人惧怕警惕,可能更加憎恨,何来安稳祥宁。”如此直白与血腥的画面是没有人愿意看到,但是有时候情势所迫总无法避免,莫知言懂,但是又如何能接受以站止战的说法呢,虽已平复刚才的激动,但是,从紧握的泛了白的指节也能感受到那深深的彷徨。
凌霁注视着战场,眼神淡漠,神色平静“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凭谁站出来便能停止战争,你想停止战争,那便必须先屠杀,谁都不愿见到这样的景象,你不愿,百姓也不愿,战争最苦的永远都是百姓,要想避免这样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强大的君王,让一切的灾难都熄在萌芽的时候,让天下再无灾祸,再也没有战争。”凌霁扫视了一圈那遍地的尸体“若是今日我们不出兵,日后,等叛军强大了,那么牺牲的恐怕就不止这些人了。”
莫知言注视着凌霁半响,他看起来也很疲倦,是啊,总想着自己,她何曾关心过别人?若是今日没有这些牺牲的百姓,日后是否会有更多的百姓牺牲?那必要的牺牲是否应该呢?
她从来只想自己,可是怎么没有想过,若是今天没有出战,那么到了不知哪一日,这些人是否就是会要自己命的那个人,而自己到时又会不杀吗?
莫知言没有说什么,跨步越过了他。凌霁看着她离开,没有阻止也没有跟随。
莫知言走了许久,凌霁都没有离开,只是默默的注视着战场,许久之后才缓缓转身,远远的看到有人像是在和莫知逸报告着什么,还没有走进,莫知逸已快步朝他而来,等到还有几丈远时,莫知逸便已半跪禀告“殿下,找到了,在海上,有许多战船,不像是撤离,像是要与我们一拼。”
“就等着他呢。”凌霁一侧嘴角微勾,笑的仿似魔魅,阔步而走。
他都料到了?莫知逸微愣,随后跟上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