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ldo;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性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药,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rdo;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三
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阴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ldo;给予光&rdo;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ldo;云梦&rdo;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ldo;世界&rdo;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ldo;世界&rdo;,东起日出的旸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ldo;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rdo;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阴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ldo;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rdo;
&ldo;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rdo;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ldo;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rdo;
&ldo;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rdo;
&ldo;嗯,&rdo;露申点了点头,&ldo;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rdo;
&ldo;他会把那件事告诉我们,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视为己出,才会如此自责,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rdo;
昨晚葵和露申辞别观无逸的时候,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件并不久远的旧事。只是因为当事人都故去了,才让人觉得渺远难及。原来,在观芰衣去世之后,江离曾恳请观无逸允许她陪同若英一起离开云梦、去长安投靠姑妈。江离担心若英继续留在云梦,免不了睹物思人,迟早会随芰衣而去。
可是观无逸并没有同意女儿的请求。
所以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离开,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ldo;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rdo;露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掩饰着悲伤,试图保持最平静的语调,却到底瞒不过敏锐的葵。&ldo;当时若英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突然离开云梦去一个新环境,被迫面对更复杂的生活,还要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对她也实在太残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树,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长环境太严酷,犯下的罪业也太深,又遭到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