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在房间里喷了些香水,隔着屏幕,我似乎都能闻到那种幽香。
林燕在调试床头的壁灯,那种暗黄的颜色充满暧昧的气息。
我意识到了什么,坐那儿有些走神。
时间过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看到林燕出现在客厅里。她显然听到了什么动静,打开门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情人幽会的所有内容都和性爱有关,短暂的拥抱过后,俩人便拉着手走进了卧室。我在那男人和林燕躺到床上之前,抢先把电脑屏幕关上,然后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有了些轻颤。
我血往上撞,呼吸急促,一些愤怒的力量在身体里四处游走。
我的头又开始疼。老毛病了,血管性头痛,没法根治,只能依靠一些药物来镇痛。这是医生对我说的话。我不想依赖药物,那跟吸毒其实是一码事,所以,我必须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的心态,这样头疼的次数可以少些。
但我今天没法平静。我想打开电脑,我想看看林燕与那男人此刻在做些什么。可是,我不敢,也许那些画面会让我的脑袋疼得裂开来。
那就想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精力吧。
我想起今天傍晚时我回了一趟家,我在空旷的房子里坐了半个小时,才想起来我回家的目的。我是要拿一样东西,它安静地躺在我书房的抽屉里。如果我不说,你们一定猜不到那是什么——稻草人。
是的,我在我书房抽屉里藏了一个稻草人,但不是你们在农村的田间见到的那种。我的稻草人只有巴掌大小,我只要用两根手指,便能捏住它的一条腿,让它跟我面对着。有时候我想对它说些什么,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像个孩子那样袒露心声,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彼此保持沉默。
这时候,我会想到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麦田里跟另一个稻草人说话的情景。农人替稻草人做了一张凶恶的脸,我却用纸板为他做了一副和善的面具。那些夜里飞过麦田的鸟儿会把稻草人张开的双臂当成树枝,它们栖息在上面,再也不用畏惧什么。
我曾经是个孤独的小孩,稻草人是我惟一的朋友。
毫无疑问,成年的我依然保持了我童年时的那份孤独。这时我感到庆幸的是,多年以后,我的生活里依然还能有这样一个稻草人。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在互相倾诉,别以为语言就是交流的惟一手段。
我的稻草人有一丛黑色的头发,如果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你会发现那是一些烧焦的痕迹。没错,我当年就是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救出了我的稻草人。也正是因为那场大火,让我坚定了远离我的家乡的决心,并立誓要将它遗忘。
我说过梦境是精神对现实世界的暗示,我众多的梦境里,那场大火出现的次数最多——那是农人在焚烧他们的麦秆。
丰收的喜悦在秋天里跳跃,那些沉甸甸的麦穗是喜悦的全部内容。一年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各家的粮仓里堆满金黄的麦粒,它们虽然不一定真的能改变农人的生活,但起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可以让人吃上香喷喷的馒头,还可以在过年前换些年货,让新年过得有点滋味。
地里成捆的麦秆像八路军交叉立起来的枪,它们在黄昏之后就要变成一堆大火。农人把化成灰烬的麦秆当作肥料,算是回报土地对于人类的恩赐。
第14节哭泣的稻草人(2)
各家的地里都开始燃烧,村庄的上空开始飘荡着烟气和焦糊的味道,夜晚变得温暖而明亮。那些大火吸引了无数的孩子伫足田头,那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我看到稻草人也倒在田边,脸上还戴着我为他做的面具。
我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撒腿往着火的田里跑去。我不记得是谁拉住了我的胳膊,那一定是我的母亲,因为年代久远,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我必定挣扎过了,也势必像少不更事的农村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过。但我还是不能挣脱死死抓住我的那只手。我看到稻草人终于被丢弃到了火中——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等到明年,农人会扎起新的稻草人来。
火焰张开大嘴,似乎一口就将它吞噬。
我仿佛听到了哭声,似乎还看到了大火中流出殷红的血液。那是我的稻草人在哭号,它的生命危在旦夕,它在呼唤它惟一的朋友。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挣脱开母亲的手,好像咬了它一口,也或许只是轻轻一挣便获得了自由。我拼命向着火场奔去,越过一路上好多企图阻挡我的人。可我还是晚了一步,稻草人已经被大火完全吞噬。
原来火是会咬人的,它咬得我好痛。但我还是从火中抓住了稻草人的一条胳膊,我用力将它往外拖的时候,我的手上轻飘飘的,我只攥住了短短一截稻草,我还没来得及将稻草上的火苗吹灭,我便被人整个儿抱了起来。
火场越来越远,稻草人已经没有了形状,化成了灰烬。
我只能紧紧地攥住那截稻草,紧紧的,好像攥住了我的稻草人。
我在后来便用那截稻草重新扎了一个稻草人,小小的,有着黑色的头发,仔细看,你会发现那是烧焦过后留下的痕迹。
现在已经是许多年之后,我还保留着它——小小的稻草人。
我发誓再不会让人将它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