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也注意到那几个孩子,招手叫他们过来,然后蹲身问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小姑娘挺腼腆,紧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才轻轻说:“你是给钱的那个哥哥。”这就是先前差点被家里卖了的一个,叫谢迟付了些钱拦了下来。不过她还太小了,不懂大人们口中说的“广恩伯”是什么,只知道他是给钱的那个人。谢迟笑着应道:“对,是我。带我去你家好吗?”小姑娘乖乖地点头,招呼着几个小伙伴,一同领着他们往村子里去。几个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可家里的大人们却都清楚。谢迟和叶蝉刚进了这女孩家,大人们就战战兢兢地出来跪了一地,二人赶紧去扶,连带一众随来的下人都手忙脚乱地在跟着劝,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起进了屋去。屋里果然一片凄凉。谢迟免了一半的粮之后,他们原以为能过个好年的,没想到不过多时就又要把粮交上去。但好在并没有人对谢迟心存怨怼,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粮是朝廷要的,不是广恩伯要的,就有位老者唉声叹气说:“唉,朝廷……”谢迟不能让他把这话说出口,赶忙道:“老伯别这么说。”顿了顿,又说,“外敌入侵,不打不行。天下太平了,家里的日子才能好过。”这话他撑着气说完,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他明明清楚即便在天下太平时,这些佃农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所以还是说点实在的吧。谢迟便将打算给各家送些银子的事说了,说让大家都过个好年。结果这话一出口,刚才在门外的那出齐行大礼差点再上演一次,害得谢迟又手忙脚乱了一回。待得众人再度冷静下来,他指着叶蝉道:“诸位别客气,这是我妻子,主意其实是她想的。她聪明又心善,你们要是想道谢……”他看着她的眼里满是笑意,“夸她两句就行。”“?!”原本正在心情低落的叶蝉,被他说得思绪卡壳了。然后她就足足被夸了一刻——最初是这一家子,后来是闻讯前来的左邻右舍一起夸。佃农们大多没读过书,也不会什么溢美之词,翻来覆去的就是夸她心善、长得美、贤惠、是个好人云云。一刻之后,谢迟开口说该走了,叶蝉终于得以从满堂夸赞间开溜。二人在田间小道上手拉着手走了一会儿,她趁四下没有外人,猛地一掐谢迟的腰:“你干什么啊!”谢迟敏捷地一闪,攥住她的手,又把她箍在了怀里,笑说:“有人夸你还不好?”“真是的……一点小事!还专门让人家夸我!”叶蝉觉得丢人死了,一回想都觉得脸上发烫。谢迟侧首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做的好事,当然应该让人夸你。”说着他又压低了两分声,头也又低了些,在她耳畔低低道,“你这么好,我巴不得让全天下都夸你。”……讨厌!叶蝉面红耳赤,往他怀里一扎,却不搭理他了。当晚,刘双领就带着人,一户一两地把银子都分了下去。单是一百多户不要紧,每一户得了银子还都不免道一番谢,一行人硬是耗到了后半夜才把这差事办完。但走出村子的时候,刘双领竟然莫名地有了一种成就感。当然,他也清楚这银子不是他花的,可还是觉得自己一并做了件善事,回头看看一夜间从凄凉不已变得一片喜气的村落,刘双领感慨万千。爵爷真是个好人!夫人也是!刘双领始终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到的广恩伯府。那时,爵爷年纪还小呢,什么也做不得,但仍在尽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今时今日,他慢慢混出了头,便再竭尽所能地让更多的人过得好些。如果他能到更高的位子上就好了,刘双领诚心诚意地这么想,甚至望着夜空许了个愿。待得他们回到明德园时,跟着一道去办这差事的小厮捧着竹篓上了前:“公公,您看这个怎么办?”刘双领瞧了瞧,都是佃农们塞来的谢礼。基本都是地瓜、玉米棒子之类的东西,还有少数的花生、辣椒。一户塞一点,塞得他们拿不了了,才不得不寻了个竹篓装着。他亲手将竹篓接了过来,道:“你们歇着去吧,这个我交给爵爷。”刘双领扛着竹篓去了月明苑,第二天一早,谢迟和叶蝉就看到了这一篓子东西。叶蝉最初的想法是别吃,放着算个念想。可谢迟说这些东西经不住放,坏了就辜负人家的好意了。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这些地瓜玉米花生,被二人珍而重之地慢慢吃了。地瓜连元晋都跟着吃了些。这东西还真香,烤出来热气腾腾的,剥了皮便能看到橙红的瓤外裹着一层烤出来的糖浆,什么都不用搭便已足够香甜可口。辣椒则陆陆续续地做成了小炒,从小炒肉到鲜椒鸡蛋全能用它,这大概是叶蝉这辈子最爱吃辣的一个月。十二月中旬,一家子又一道回了洛安城中的广恩伯府,准备过年的事宜。过年是个大事,谢迟原本打算除夕当晚告假在家过年,奈何宫里来人传话说陛下吩咐他除夕当晚在含元殿当值。圣意不可违,这假他是告不成了,可家里的年也还得好好过。广恩伯府今非昔比,眼瞧着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各府贺年的帖子就都递进来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来说,如果他们想见谁,就写个回帖,邀请对方择日来走动走动。不想见的就不回,便止于帖子贺年这一步。谢迟打算一个都不见。有陛下的提点在先,他现下十分冷静,觉得自己专心多学些东西便好,不必逮个机会就去结人脉。不过他跟叶蝉说:“你要是想见谁,都随意。犯不着因为我就把自己拘着。”女眷间的走动也没那么多事,谢迟觉得她轻松点也好。但叶蝉还是拒绝了,她觉得他这里拒不见人,那肯定免不了有人要拐弯抹角地让家中女眷寻到她这儿来,犯不着平白惹事。两个人便拿定主意要在家里躲清闲了。到了除夕当日,家里为了让爷爷奶奶高兴,还是设了个家宴。但谢迟要去宫中当值与此无缘,叶蝉便跟他说:“我叫厨房给你留碟饺子!”这句话闹得谢迟当值时一直在想饺子。陛下要他到含元殿当值,是因为这天晚上含元殿有宫宴,也就是说要当晚值。他从前没当过晚值,这会儿往殿外一站才真正知道晚值比早值要苦多少。真冷啊……这会儿给他碗饺子汤他都高兴。而含元殿之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过年不论对皇家还是民间而言,都太要紧了,即便边关起了战事,宫里该贺也还得贺,否则传出去反倒要让将士们觉得朝廷颓靡,影响士气。但虽然如常在贺,气氛有些低沉也是难免的。但凡心里装着点天下的人,此时都不太乐得起来,眼睛里看着歌舞,脑子里想着边关的厮杀。酒过三巡,皇帝索性让歌舞姬暂时退了出去。他站起身,步下九阶,殿中顿时更静了一层。皇帝沉了一沉,简单地说了两句边关刚传来的捷报,就说起了告诫之语。他说罗乌在前、玛尔齐在后,五年来闹了两回战事。虽看起来都不值一提,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可这到底也说明,大齐势弱了,令外族觉得可以一战。“世宗在位时,朝中一度被外戚把持,罗乌人都未敢动兵。”皇帝如此道。接着便说,目下这般,朕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这话颇有些重了,殿中顿时震起一片告罪之声。待得重新静下来,皇帝又继续说,朕希望国泰民安,你们都是朝中重臣,要担起责任来。再接下来的一句却是:“朕也会封赏一些忠勇之士,让天下人知道,忠心报国之人朕都记得。”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封赏,首先得封的,是刚在边关打了两场胜仗的众位将士。将领中有些封了爵位、有些赐了金银,兵士则按惯例以斩杀敌数领赏,一概以敌人的左耳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