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鸡嗓子里吊着一口气,身底下汩汩地流。她想:流干了就不会流了吧?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对这个世界她没一点留恋,生来是受罪还债的,死了倒能免得受苦。死的滋味多年前她就尝过,在西城根的黄土坑,接不来客,挨了一顿狠打,大疼一阵后慢慢地不疼了,轻飘飘地要飞走,隐隐约约听得老鸨大惊小怪地咋呼,龟子嚷道:&ldo;怕什么?去了穿红的还有着绿的,老子这儿不缺婊子!&rdo;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心虚,灌了一碗热汤水算是救活了她。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封闭妓院,这条命恐怕早就交代了。不!命中注定,债没还完,死不了!出了黄土坑找主儿结婚,谁知找的是前世冤孽,倒叫咱挣钱养活他。挣钱?啥也不会,还不是靠卖&ldo;肉&rdo;挣钱?辛辛苦苦挣一块钱倒有三个&ldo;债主&rdo;等着,拉纤的、暗窝子和咱那口子,自己一分钱也落不下。算了,解除劳教也逃不出那口子的掌心。
恍恍惚惚传来月琴奏出的过门,一段唱腔悠悠飘过:
&ldo;烟花寨,委实的难过……
逐日家迎宾待客。
一家子吃穿全靠奴身一个,
鸡窝十四(5)
到晚来印子钱逼的是我。
老虔婆,她不管奴死活。
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
到头来有哪个问声奴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
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
不由人眼泪如梭……&rdo;
热辣辣的几滴泪爬过两腮,她想抬手拭去,但是四肢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石块一般死沉死沉,一点儿也挪不动。
三王队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轮到她值夜班。白天没睡好,困得她两眼睁不开。踱着踱着,咣啷,脚下踢着个什么玩意,蹲下去细看:满地血汤,几块粉色的东西夹杂在赭黑的草纸团中,还在微微颤悠,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几乎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想了想醒过梦儿来:准是哪个女囚把尿盆放在院里,被她一脚踢翻了。她怒冲冲掏出钥匙,开了门,大喝一声:&ldo;哪个懒蛋,尿盆都不倒?&rdo;
满屋的&ldo;鸡&rdo;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ldo;是她的‐‐她的‐‐她起不来了‐‐&rdo;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ldo;你们就不能去倒了?&rdo;
没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ldo;你起来,扫了撮走!&rdo;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ldo;粉色的是什么?&rdo;
&ldo;蒋月莲拉出来的烂肉!&rdo;
&ldo;拉了多久了?&rdo;
&ldo;有多半个月了吧!&rdo;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冲向另一扇门:
&ldo;老方!老方!&rdo;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ldo;给她打针了吗?&rdo;
&ldo;没有!&rdo;
&ldo;为什么不打?&rdo;
&ldo;子宫脱垂不用打青霉素!&rdo;
&ldo;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没药,要来了又不用!&rdo;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ldo;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rdo;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ldo;死的送来干吗?拉回去!&rdo;
&ldo;刚才还有气呢!你没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rdo;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叹了口气:&ldo;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rdo;
鸡窝十五(1)
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没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来,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没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ldo;骨头&rdo;,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来:又来新囚了,只来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ldo;五号头&rdo;,自从《女篮五号》上映后,许多赶时髦的妇女都把自己的脑袋修理成女篮五号式的鸡毛掸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绿军裤。女劳教队的囚,五行八作,什么人物都有,二组就有个海军文工团的歌手小偷,到现在还是一身灰军服。这一个大概也是个文工团员吧,瞧她挺恭顺地弓着腰,方队长说一句,她应一个&ldo;是&rdo;。回过头来一照面,九斤黄暗暗喝了声彩:真叫帅!两道剑眉,直鼻小嘴,俏丽的嘴角弯弯向上,带三分笑意,不开口说话可冒充六十年代最出名的一个电影小生。九斤黄情绪立刻转好:哼!姓柴的你要再跟姑奶奶掉猴就涮了你,没你不蒸槽子糕了?鸡蛋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