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听了汇报都只吃了半截饭就赶到鸡窝组,几分钟后,游大夫也来了。一看:烧鸡不过是消瘦些。不像芦花鸡说的马上要断气。皮队长说:&ldo;不肯张嘴!往鼻孔里灌!&rdo;说完回队部继续吃那半顿饭。游大夫冷笑两声,斜眼瞪了芦花鸡一眼,也跟着走了。
等到游大夫吃完饭拿上橡皮管吊瓶等器械,走进女劳教队大院,女囚们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工。她连忙请求皮队长留下谢萝当帮手:插鼻饲管一个人可完不成。
大队女囚拖拖拉拉出了院门,小郎咔嗒一声上了锁,带着她俩向鸡窝组走去。
澳洲黑仍像尊石像,两眼发直,端坐在号子门口。游大夫捏捏她的左臂,疼得她咧了咧嘴。
&ldo;还疼吗?来!我看看!&rdo;游大夫打开绷带,断臂创口肿得发亮,一圈红肿的肉中间戳出一块白骨,&ldo;嗳,你得天天换药!发炎了!&rdo;
&ldo;我要看大门,没人陪她去医务室,你每天来一趟得了!&rdo;小郎说,&ldo;马号的伤员都好利索了,你还忙个啥?&rdo;
&ldo;怎么不忙?马号的老吕压根走不了道,得我上门去治。这一个只伤了胳臂,两条腿还能走‐‐&rdo;
&ldo;老吕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rdo;
&ldo;谁说他死了?打断了腰骨就够受的!&rdo;游大夫摇头感叹,&ldo;这年头进城干什么,不是找死?亏得遇上的革命群众讲理,说是&lso;逃犯&rso;该进公安局,这才回到慈渡……&rdo;
游大夫手快,说话间就替澳洲黑清洗包扎完毕,抬腿进了号子,一边走,一边招呼小郎:&ldo;你也来搭把手,这主儿绝食,肯定不听话!&rdo;
小铺收拾得干净清爽,黄色的提花枕巾上那张青黄的脸像秋天的黄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没有呼吸了。小郎一把拉住游大夫:&ldo;死了!&rdo;
&ldo;还有气呢!&rdo;游大夫伸手探了探烧鸡的鼻孔,瞪了小郎一眼,嗔她大惊小怪。
一行人竖起输液的铁架子,挂上葡萄糖水瓶。游大夫拿起细细的橡皮管,对谢萝和小郎说:&ldo;你们俩一个按头,一个按手,别让她动!&rdo;
鸡窝十八(2)
橡皮管凑近鼻子,正要往里插,响起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ldo;不用‐‐不用费事‐‐我,我‐‐自己吃‐‐&rdo;
这下子别说小郎,连游大夫和谢萝都大吃一惊,橡皮管掉到地下,流出一股药水。游大夫很生气:&ldo;开什么外国玩笑,耍人呀!&rdo;
&ldo;姓芦的就是谎报军情!&rdo;小郎也生气了。
当天晚上,芦花鸡被叫到队部。女囚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皮队长高亢的声音:&ldo;你弄虚作假,捏造事实,太不老实了!把政府干部当成什么?老实坦白,什么思想动机……&rdo;
芦花鸡灰溜溜地回到号子。
女囚们私下议论:&ldo;该!这个事儿妈得了报应,不敢再上队部胡说了吧?&rdo;老母鸡却说:&ldo;狗改不了吃屎,瞧着,三天以后,她还会往队部跑!&rdo;
真叫老母鸡说中了。第二天晚点名后,芦花鸡跑到大门口:&ldo;快让我上队部‐‐&rdo;
&ldo;又出人命啦?&rdo;小郎慢悠悠地问。
&ldo;这回是真的!&rdo;芦花鸡满脸煞白,雀斑全凸了出来。
&ldo;真的?回去等着‐‐&rdo;
芦花鸡不回去,一定要见皮队长。小郎再不上当,把瘦小的芦花鸡拨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搡了一把。姓芦的趔趄几步,差点跌倒,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ldo;听见没有?等我锁上各组的号子再带你去!&rdo;小郎气得又搡她一下。
两人像沾上北京知名的土特产牛皮糖,正在拉拉扯扯叽哩咕噜之际,鸡窝组的号子里飞出三只&ldo;鸡&rdo;‐‐九斤黄、柴鸡和老母鸡,一个个扑拉着胳臂大叫:
&ldo;快请游大夫‐‐&rdo;
&ldo;吐血啦‐‐&rdo;
&ldo;了不得啦‐‐&rdo;
各组号子的门全开了,女囚们被叫声吸引到院子里,有的不顾违反&ldo;不许串号&rdo;的规矩拥到鸡窝组去看热闹。更多更响的惊呼波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ldo;怎么了?&rdo;铁丝网外露出皮队长的俏脸。
&ldo;三组又死人了!&rdo;小郎手忙脚乱开了大门。
&ldo;真的死了?你去看了吗?&rdo;
&ldo;还没有。&rdo;
&ldo;嘿‐‐&rdo;皮队长慢条斯理地往院里走,心想这帮女囚唯恐天下不乱,在她们嘴里芝麻都能变成西瓜,边走边喊:&ldo;回去!都回去!串号!要关禁闭吗?&rdo;戴着铁戒指的手不停地挥动,女囚们纷纷缩回自己的号子。
皮队长的脑袋刚伸进三组的门,火速又转了过来,锐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郎:&ldo;叫游大夫‐‐&rdo;
烧鸡饿了一个多星期,已到弥留阶段。她觉得心中半明半暗,身子虚飘飘地仿佛悬浮在空气里。绝食到第五天,她就不用上厕所大小便,那种铁片绞刮肠胃的&ldo;酷刑&rdo;感也消失了,像一只彻底倒空的玻璃瓶,空灵剔透,只等着最后一刻到来,便能上那个世界跟心上人永远在一起了。闭着的眼帘里出现了&ldo;吕布&rdo;,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英俊,崭新的淡黄卡其布长裤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矫健地向她迈进。她伸出双手飘飘悠悠迎上去,一步一步,快了,快了……就在两双手即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最最熟悉的字钻进她的耳鼓:&ldo;老吕!&rdo;老吕?&ldo;吕布&rdo;?她一惊,从虚无飘渺中一跤跌回小铺上。努力凝聚剩余的精力,断断续续听到游大夫的话。&ldo;吕布&rdo;没有死!还活着!他活着我怎么能死?!这个消息大大震动了垂死的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生之念的牢笼,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活!要活!活下去!一个淡黄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吃‐‐吃‐‐吃‐‐吃饭!就能活,就能得到后半生的幸福!没有一丝血色的发青的唇吐出了要吃要喝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