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她们又在捉摸谁啊?&rdo;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脊梁,看来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来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账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鉴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ldo;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rdo;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卤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账?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ldo;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rdo;刘青莲小声咕噜。
&ldo;咱们没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rdo;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ldo;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rdo;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ldo;鬼&rdo;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ldo;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rdo;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没想出办法来。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来:
&ldo;今儿不出工了!学习!&rdo;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ldo;学习&rdo;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ldo;批判&rdo;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来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致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来说明女队有新问题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来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来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曼陀罗花五(2)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ldo;……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干净……&rdo;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没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ldo;竹筒倒豆子&rdo;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ldo;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rdo;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ldo;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rdo;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ldo;刘青莲!你考虑好没有?&rdo;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来,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ldo;说话呀!&rdo;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题?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ldo;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rdo;三王转向大家。
&ldo;不老实‐‐&rdo;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ldo;风&rdo;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