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着性子,我毕竟比你年长几岁,是你的丈夫,听听我的意见,如何?”丈夫依旧轻声柔语,但听得出有点恼怒。
“我不想听。”我将自己的感觉想也不想便说了出来。
“那么,你听谁的呢?”丈夫问。拖过的木板地已开始干了,我换了一桶清水,重新系紧围裙。这城市总是下雨,太阳很少,房间里的家具生出了点点霉斑,虫也多起来,油黑贼脑的蟑螂不时从柜底溜出一只来。墙上的钟停了,天色阴白,不像晚上八九点钟。蹲在地上擦过道里木柜的腿,我的心空荡荡的,想得不到那个狗屎奖也不至于如此输不起。
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将湿手在围裙上抹干,拿起话筒:“六指!”我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怕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丈夫听见。我奇怪六指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呢?
“哦,苏菡,你在家里?”六指的声音含有一种歉意,为那天的不辞而别?他声音听来轻飘飘的,但我感到特别亲切,好像我今天一直都在等他打电话一样。
“你能不能到野猫溪来,”他说,“瞧,今天天多好,难得有这么一个好天!”
“可我正忙着!”我扯了扯电话线,转身时却碰倒了木桶,桶滚下楼梯,水泼了一路,但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怎么啦?”六指听见了。
“没事,水洒了。”楼下是厨房,另有两间房,却总锁着。住户另有好房,不住在这儿。
“你穿过野猫溪那个石桥,顺溪水往上走,那儿有两个大草坪,一个在路上面,一个在路下面。不过你先忙你的,不急。我就在那儿等你。”
我都不知道六指说的是什么地方。我想向他说对不起,我去不了,那边电话已搁了。这天的晚饭不仅比平日迟,而且一开始就不对劲。“刚才谁来的电话?”丈夫不经意地问。
我还在想,那是个什么地方。六指或许本来就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当然要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并不难,到作家协会或从任何一个杂志就可打听到。问题不出在这儿,问题出在哪里?
“你有点变了?”丈夫直截了当地说。他用最快的速度扒饭吃。
“什么电话?”我这才记起他刚才的话。
“别装了,你以为我没听见电话铃响吗?”
我吐了一口气,说:“是六指。”
“这个六指,”丈夫把风扇调到大档,其实下过雨后,这个号称火炉的山城并不太热,“怎么回事?”
“你说怎么回事?”我反问道。
“我对六指不感兴趣。”丈夫移了移一旁的椅子说,“我问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
我吃不下去,收了菜,独自到厨房洗起碗来。我心不在焉,玻璃杯便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摔成几片。
我逐渐回到少女时代照镜子的心情,更早一点,七八岁。那时,我尤其喜欢对着橱窗或者没有一丝涟漪的水,看自己瘦骨嶙峋的模样。扶着木梯上楼时,我注意到自己竟穿了一件淡蓝花配嫩黄色的半长袖的连衣裙,这裙子很久不穿了,是我嫌它式样别致色彩鲜艳,走在街上,太引人注目了。雨像纺纱机上的丝线,挂在一所由古庙改成的小学的屋檐外。其实除了小学大门还留有古庙的飞檐画栋,里面古庙的形状所剩无几,念经房改建成两层楼的教室,礼堂还在,水泥、石头搭成的台子,墙上挂着伟大领袖的画像。领袖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立在画像左右两侧。
无室内操场,课间操改为每班自行活动。
就是说下面两节语文课,肯定是写作文了,向“十一”献礼。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任天水同学这么理解。坐在他左边的女孩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班主任的目光朝这边扫来,她戴着白框眼镜,鼻子生得很尖,个子小巧,和学校所有的老师一样的发型:齐耳垂的妈妈式。任天水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的同桌。我和丈夫喜欢傍晚去买菜,菜种类依旧,人却少多了,而且买完菜之后,可去江边散步。自由市场透明的遮雨篷搭建在倾斜的山坡上,像怪龙长长的身子。
“哟,这市场真是丰富!”六指穿了件白衬衣,衣服是老式的领,小了点,绷得紧紧的。他的模样很腼腆,脸那么白净,像是生了一场病似的。
丈夫刚走开,说去书摊买份晚报。但六指看到我的神态不像对我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甚至一点罗曼蒂克的调子也没有,仿佛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可我不自在起来,感到脸在发烫。太糟糕,我对自己说,怎么像小姑娘。这个年轻人我只见过一次,仅通过一次电话。
六指要帮我拎两塑料袋番茄辣椒冬瓜,我说,这不重。我们走到一个正待拆建的废楼房旁。“很清静,这地方不错,听不见杀猪的声音。”六指说着,目光越过断墙,望着江水伸延而成的沟谷边上那个屠宰场。
“我很对不起你,六指。”将两塑料袋菜放在地上,我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