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平九年二月十六,特使覃楠甫过云泽城不入。河西节度使司徒逸率众城外迎送,乱了两日才回府。覃楠兮不便随他去城外,只好在府中忐忑的等待。
等待原本是焦苦的,可这一次,覃楠兮却只觉的恍惚才一瞬,哥哥覃楠甫就已迎了昌义公主回来。
云泽城早已备好了迎接的礼制,三月初三这日一早,司徒逸领着众人,于城外迎接迎接昌义公主。
远远的,只见尘烟中一幡杏黄色的旌旗飒然招展,慢慢,就见一乘杏黄色的毡辇卓然于浩荡的仪仗之中。覃楠甫一骑在先,虽然是盛装华服,仪态万方,可却掩盖不了他满身满脸的疲惫,迎前朝公主还朝,并不是一件好办的差事。
覃楠兮身子随着领先的司徒逸盈盈拜下,眼睛却不由的望向风尘仆仆的哥哥。马上的覃楠甫见了她,嘴角也微不可查的提起一丝,随即就将眉梢的欣喜都掩了去。
身边是司仪按章合规的宣礼声,覃楠兮隐在众人中,身子拜在舆外,抬眼望见那沉垂在舆厢门上的锦帷,心底竟然无端疼惜起里面素未谋面的那个前朝公主来。
不错,她是公主,可她也是一个女孩儿。她于盛时华年远嫁外藩,以弱质双肩担荷起边疆和平。三十年,于太平盛世中的黎明而言,只是弹指一瞬。而于她,不知这三十年是如何度日如年?又是如何如履薄冰?如何苦心绸缪?
覃楠兮的心思暗滚,双眼也不由细细凝住了舆帘。
只见那锦帷开启,昌义公主缓缓降舆。眼前的她,一身素白无暇的深衣,髻上零星簪着几只素白珠花,双鬓微染霜色,面庞虽已沾满岁月的尘埃,可眼角眉梢上,那凛然的神采依旧,单薄矮小的身子,却有着一种傲视一切的气魄。她静静的站在云泽城门外,周身的雍容端雅,仿佛她是才要去国和亲一般。身后漫长的三十年光阴,悉数被她轻拢在了从容的两袖中,融进她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里。
覃楠兮凝着公主的眉眼,只莫名觉的亲切。
那公主垂目望向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罢了便望着司徒逸,淡淡问道:“你就是司徒的儿子?”
司徒逸闻言又欠身一拜,道:“大楚安西节度使司徒逸,奉我主恩旨奉迎昌义公主还朝!”他说罢便起了身,正正迎住公主的目光,从从容容的道:“云泽不过是近年才建起的边陲小城,十分寒简鄙陋,尚无公主堪住之华殿,司徒逸斗胆恳请公主纡尊,今日就在在下府上下榻屈居。慢待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他不对昌义公主称臣,是因见她一身缟素,分明是在为亡国服孝,她是身回故里,魂已殉国。他刻意提起云泽是近年所建的边城,也不过是在提醒这个前朝公主,眼下的天下太平是大楚将领浴血而来,而非苟安一隅的前祁所留。
昌义公主听罢,波澜不惊的望了他一眼,极轻微的欠了欠身,道“多谢司徒将军费心。”毕竟浮沉熬炼了三十年,她又岂是不识时务之辈。楚帝尚感念她和亲之功,留下她公主的封号,大费周章的将她迎还中原,又允了她余生都在若水庵清修的请求,她还能再求什么?纵使眼前这个迎接她的英俊后生,正是当年逼死了哥哥悫敏太子的凶手司徒的儿子,她一介亡国公主,又能如何?国已亡家已破,她除了血液里的尊贵,什么都不剩了?
司徒逸见她欠身,忙还了一礼,他并非不倾佩和亲公主的大义,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立场分明。
正要迎公主入城,却见那公主正望着他身后人群中的柳七,她那布满岁月刻痕的眼角,那一直静定无波的眼底里忽然间就泛起一丝清浅的哀伤。
四下沉默,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都愕然。柳七也被她的眼光扫的周身一怔,慌忙低头俯身下去,刚要再拜,却又见那公主悄然转身离开,随在司徒逸身后入了城。众人也忙随在后面入了城。
虽然迎接队伍堪称浩荡,但昌义公主本人却是个极谦和无事的,带着贴身的几个侍婢入了将军府的内园,便再没事。
可即便公主再慎行的,毕竟府里有个公主下榻,自然不能像平日自在,覃楠兮和小飞只能乖乖呆在外园中暂僻出来给她们的房间,不敢随意乱走动。
覃楠兮知道三日后哥哥就要带着公主,也带着自己回长安了,而此时哥哥正在司徒逸房中,两人似乎有要事商议。
算算日子,从逃婚离家到如今不过百多日,她从当初对司徒逸避之不及到如今对他淡淡的不舍,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定也会让哥哥瞠目结舌。
覃楠兮捏着手心里自己绣的那个小小的天青色香囊,哑然失笑。她终于明白,自己与司徒逸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兜兜转转,她始终是要嫁给他的。
“你笑什么!”小飞被关在屋里本就百无聊赖,又见离别在即的覃楠兮还笑意满面,就没好气的叽里呱啦起来:“你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心肝吗?咱们好歹相处了好几个月了,你说话就要走了,非但没有一句留恋的话,反而乐呵起来!你纵要乐,找个背人处独自乐去,又何苦偏要叫我看见!将军,将军他对你对好!你就这么走了?你,你就这么回你的长安去做你的千金大小姐,让他去娶那个烧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覃家闺女?”
覃楠兮只歪着脑袋笑吟吟的望着小飞,好不容易等她住了嘴,才牵起她的手,郑重道:“小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今日,我老实对你说,你莫怪我,我当时也是不得已。”
“什么事?”小飞抽开手,忿忿道。
覃楠兮凝着她的眼睛,斟酌了片刻,道:“其实,我不姓苏……”
“什么?你又不姓苏了?!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上次名字是假的,这次姓也不真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诚意?还说我是骗子?敢情你骗我比我骗你还早!”小飞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覃楠兮见她激动的模样,忙拽住她的衣袖安抚了半天,看她略好些,才试探着道:“其实,我,我姓覃。”
“秦?你是又想告诉我你是秦始皇家的?”小飞鼻子都气歪了。
覃楠兮被她逗的扑哧一笑,索性对着她赌气的脊背明白的道:“今日来的覃楠甫覃大人,他,就是我哥哥。”
她话音落地,小飞在椅下晃来晃去的双脚就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赫然定住,半天才艰难的扭过身子,瞪着眼睛问她:“你,你是说你就是那个覃府的千金?”
覃楠兮灿然一笑,道:“嗯,如假包换!”
“那,那,哪个烧伤的覃小姐是谁?”小飞不解。
覃楠兮猛被问及这事,只觉心底狠狠一痛,半天才勉强道:“那,那个不是我。”
“这么说,你不是就是,是将军的……”小飞没有将“未婚妻”三个字说出来,她眼中巨大的惊异之后一丝极细微的失落转瞬即逝。
覃楠兮并未发觉,只闭着眼长吁了口气,牵起小飞的手道:“终于说出来了,我再也不用内疚我骗你了!”
小飞见她释然的模样,只极不自然的干笑了两声,又忙一本正经的接道:“将军他可知道这事?”问罢,也不等覃楠兮回答,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连你的闺名都叫的那么顺口那么好听,自然早就知道你是他的……”
“小飞,当初我离家确实是不得已的,所以不能对你明说,你可千万不要记恨。过两天,我就要随哥哥回长安了,我走了之后,还请,请你好好照顾将军,他的伤还未痊愈……”覃楠兮握着小飞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呵呵,这就难舍难分了?当日是谁提起司徒逸这三个字都咬牙切齿的?”小飞嘻皮笑脸起来。
覃楠兮脸上一阵红云烧过,咬着唇角刚要辩白,就听门外有下人来请:“苏小姐,将军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