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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群魔乱舞（第1页）

小菊可能是许小桃他们胡同乃至全村最爱干净的妇女，去过她家的都说一尘不染，地板和玻璃能反光打滑。许小桃去公厕路过她家，偶尔碰见都会叫一声“小菊姨”，“哎！”小菊挥舞着墩布奋力拖着大门口的水泥地，诚恳地答应一声，很少笑容。

小菊和陈玉兰是老乡，所以许小桃叫她小菊姨。小菊的丈夫跟救过火的孙大叔是堂兄弟，一年前他们因为撬铁道一起进了监狱，小菊就和五岁的儿子“香瓜”一起生活。“香瓜”是大伙给小菊儿子起的外号，这孩子因脑袋形状酷似香瓜而得名。小菊出去干活，经常把香瓜放梆子家，所以香瓜跟着梆子，和许小桃他们经常一起玩。香瓜总是乐呵呵的，跟哥哥姐姐们一块玩很听话，让干啥就干啥。

赵斯文带着许小桃她们在自己家门前跳皮筋，许小桃初学，只会跳最简单的《辣椒辣》——“辣椒辣，辣椒辣，辣椒不辣什么辣”。赵斯文却是跳皮筋的高手，经常能跳到最高一级。香瓜喜欢看跳皮筋，还主动要求给赵斯文她们当“架子”，赵斯文不让他一直当，只是谁有事要上厕所或喝水走开时，让香瓜替一会。

电视台的人在临近春节时要来村里给秧歌队和高跷队的录像，说是艺术节比赛。村里的秧歌队和高跷队经常在合作社后面的大院空地上排练，已经排练了不短的时间。此时离新年只剩一个多月，秧歌队和高跷队加紧训练，晚上还要从村东头的糖厂扭到村西头的大队广场，再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来来回回排练几遍。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村里主街上都是锣鼓喧天，很多男女老少吃完饭也出来跟在高跷队和秧歌队后面扭秧歌，从东扭到西，再从西扭到东。

赵斯文自打开始扭秧歌就再也没玩过别的游戏，只是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奔合作社，先带着许小桃他们表演几遍“飞檐走壁”，然后就跟在村里秧歌队后面扭秧歌。

许小桃知道踩高跷的都是村里的年轻男子，但是有一个扮姑娘的长得太俊秀了，身形也娇小苗条，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许小桃有点恍惚，分不清那“黄蓉”到底是男是女了。

因为教室里的烟囱滴油，杨淑青就让许小桃他们把桌椅都搬开，远离烟囱底下的位置，又重新调了一遍座位。许小桃还坐在第一排，只是同桌换成了丁雨生。

丁雨生不是天津本地人，住在创业和杨北两村之间一个叫“大窑”的小地方，“大窑”不是地名，只是一片低矮的窑洞似的房屋，住的都是外来打工人员。丁雨生有多动症，老是操着奇怪的口音不停尖声说话，不停乱动，许小桃说他也不听，闹得许小桃烦躁至极。

许小桃的铅笔芯正好用完了，看到丁雨生铅笔盒里有很多削得很整齐的铅笔，想跟他借一根用一会，因为平时丁雨生也总借许小桃的作业抄，没想到丁雨生死活不借，许小桃生气，伸手拿过一只铅笔就用，丁雨生握住铅笔跟许小桃抢夺，拉扯了一会，丁雨生突然放手，许小桃差点被铅笔尖捅到眼睛，在上眼皮靠近眉毛的地方捅了一个小洞。许小桃吓得大哭，丁雨生被罚站。眼皮上的小洞疼了好几天，结了血痂。

几天之后是一九九五年元旦，学校组织了歌唱比赛，跟上次比赛一样，还是在六年级教室比，只不过比完之后得奖的几个人再去各班教室“慰问演出”。音乐老师给许小桃报了名，许小桃心里“厌战”，故意把伴奏带放家里没带。临近比赛要交伴奏带了，许小桃没带，赵斯文非要陪她回家去拿，许小桃不忍拒绝赵斯文，回家去拿了伴奏带。

赵斯文唱的歌曲是《小螺号》——“小螺号，嘀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小螺号嘀嘀嘀嘀吹，声声换船归咯小螺号嘀嘀嘀嘀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魔音贯耳”——许小桃坐在等待区发呆，耳里一直重复着那句“小螺号，嘀嘀嘀嘀吹，嘀嘀嘀嘀吹，嘀嘀嘀嘀吹……”根本听不进去别人唱歌。她还穿着去年唱歌比赛穿的那身运动衣，脚上的小雪地靴刚穿不久，但是紫色的鞋面上让火棍子烫了个小洞。许小桃看着鞋面上的洞发愁，祈祷一会上台别被人看见。

那个洞是许小桃自己烫的。她和许明珠吵架，炒急了想拿烧红的火棍子去烫许明珠，但是刚拿起烧的通红的火棍子，她又怕把许明珠烫坏了，就像孙小倩被她爸爸烫得那样。于是先在自己鞋面试了一下，拿火棍子在鞋面轻轻一点，立即烧出个黑色小洞，许小桃赶忙把火棍子拿开，接着就闻见一股烧焦的味道，“我的鞋！”她差点心疼哭了。

许小桃又摸摸眼皮上的疤，看着鞋面上的小洞，后悔和丁雨生抢铅笔，也后悔和许明珠吵架。她强装镇定地唱完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全程没有任何手势和表情，像个播放磁带的“人形录音机”。

那天许小桃回家刚要进大门，就被赵斯文叫住，“小桃，新年快乐！送你张贺卡！”赵斯文兴致勃勃地递给许小桃一张塑料纸包着的贺卡，转身跑了。许小桃进屋打开塑料纸，里面是薄薄的草黄色的纸，上面写着“赠：许小桃”，剥开草黄纸才看到贺卡——两个英文词语下面是树叶图案圈起的桃心，桃心中间是很多粉色小桃心，桃心前面东倒西歪着同一个大美人的三张半像，半身像旁边竖着“李嘉欣”三个小字，左下角是粉字“新年快乐”。打开贺卡，里面有几行英文单词，下面的横线里是赵斯文端正有力的笔体。

赠：小桃

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活泼，可爱，健康，聪明，更加美丽！

希望你的愿望早日实现！

好友：斯文

许小桃的沮丧情绪一扫而光，心里桃花林的花又都开了。

许明珠晚上回来也甩给许小桃几张贺卡，“给你。”许小桃惊讶，“你要送我这么多贺卡啊！”“人家送我的，放你那吧。”许小桃又乐开了花，“太好了！”

许明珠的贺卡有一张隔着镂空图案能看到撅尾巴的粉色小兔子；有一张是孙燕秋送的，上面有几只挤在一起的可爱小猫咪，印着“永远的朋友”几个字；还有一张是几只小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橇的“折叠卡”。“折叠卡”刚打开只看到一半装礼物的彩色大麻袋，等完全打开那个礼物袋子一下子变得很大，仿佛是用礼物撑大的一样。礼物袋子旁边写着几行对许明珠的祝福语，落款是“友：桃”。许小桃听许明珠说过她有个同学名字里也有个“桃”，估计就是她了。但是许小桃还是把那折叠卡假装看成是自己送给许明珠的“豪华贺卡”，假装自己很有钱。

许小桃第一次收到别人这么用心准备的礼物，很是感动，她拿自己积攒的糖纸剪成碎花，在纸上贴了几朵花和“斯文新年快乐”六个字，做了一张“贴画贺卡”，回赠给了赵斯文，赵斯文很喜欢，“小桃你手真巧！都快赶上我了！”说着把这贺卡压在了书桌的玻璃底下。

许小桃做的贺卡是受体育老师启发，他帮六年级布置教室，手指蘸上浆糊，在玻璃上写上“元旦快乐”四个字，然后拿五彩亮片用力往“浆糊字”上一洒，“天女散花”后就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元旦快乐”。

电视台来录像的前几天，许小桃突然不见方小白过来找她们玩了。她和孙小倩在方小白家门前喊她，她出来说了句“我得帮我妈看孩子，不能去玩了。”然后就进去了。许小桃转天一个人来到方小白家，看到一个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小男孩。这小男孩是方小白舅舅家孩子，孩子的妈妈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生孩子风险很大，所有人和她自己却还都坚持要生孩子，结果生孩子时就心脏病爆发，去世了，留下了这个苦命的小男孩儿。许小桃心里难过，逗了一会孩子就回家了。

电视台来录像那天早上，大家喊香瓜一块去看高跷和秧歌表演，香瓜从门里出来，乐呵呵地说，“我不去了，我妈今天结婚。”赵斯文和许小桃她们好奇，尾随香瓜进了院子，从窗户扒头往里看。小菊姨在化妆，还是那副诚恳的表情，香瓜坐在她旁边继续啃苹果。

小菊看到许小桃她们的小脑袋，把她们都招进屋，“都进来吧！”许小桃和赵斯文她们一脸惊喜，小心翼翼地进屋，围在小菊身边看她化妆打扮。小菊三十出头，前凸后翘体态婀娜，脸型有点突兀，纹的眉也稍显生硬，但是白皙的皮肤和诚恳的表情很加分。化完妆，小菊把波浪卷发散开抖了抖，穿上一件紫色平绒大衣，在头上戴了几朵粉色红色的头花。打扮完毕，就像电视里有钱人家的太太一样。“小菊姨，你真俊！”听到许小桃她们夸自己，小菊腼腆地笑了。

小菊招呼许小桃她们嗑瓜子，吃喜糖，梆子他们带着香瓜打扑克，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过了一会，突然听到胡同里有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香瓜放下扑克抬起头，“我爸来了！”许小桃和赵斯文她们突然羞涩起来，在香瓜的后爸进门之前跑了。

许小桃回头看了一眼，香瓜他后爸年轻帅气，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听说他很有钱，小菊姨和香瓜应该能过上好日子了。

许小桃和赵斯文她们跑到大队广场，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几乎全村人都聚在了一块。秧歌队的表演已经进行到一半，由村里大妈扮演的老渔翁和老渔婆与地主和地主婆正在“斗法”，几轮进退之后就到了整个节目的结尾，所有大妈用扇子和手绢拼出一个巨型“花开富贵”图案，全村人鼓掌喝彩，彻底沸腾。

秧歌表演完毕后是高跷表演，许小桃找了一会才找到那个“男黄蓉”，全程就盯着他看。就在锣鼓点最密集，全场最热烈的时刻，男黄蓉突然身体一歪，摔倒在地——他的一条高跷腿断了。

摄影师顿时放下摄影机，好多人冲向男黄蓉挤成一团，还挤倒了几个其他几个踩高跷的人。许小桃她们被挤在外圈，混乱中她听到一个大叔的声音，“秧歌今天扭的太好了，把高跷给冲了……”

过了几天，许小桃她们和香瓜在赵斯文家看赵妈妈和梆子妈妈她们打麻将。这几位妈妈都抽烟，屋里烟雾缭绕。梆子妈叼着烟问香瓜，“香瓜，你爸你妈都在家呢？”香瓜笑呵呵，“在家呢，昨天黑了，我爸跟我妈屁矮子对屁矮子来着。”所有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羞耻地捂脸，赵妈妈哭笑不得，“哎呀！你个臭不要脸的香瓜！这么没羞没臊呢！还不快滚家去！”香瓜感觉气氛不对，乐呵呵地走了。

一九九五年除夕，许小桃她们先是聚在赵斯文家，看到方小白没来，全体出动到她家门口喊她，喊了一会，方小白穿了一身她姐的衣服，顶着一发卡八成新的粉色头花出来了，头花很茂盛，正好只露出她那只好眼的半边脸。吕小浩发坏，上去牵起方小白的手，弯腰在手背亲了一口，抬头说了句“我爱你！”方小白甩开手打吕小浩，吕小浩贱兮兮笑着跑了，方小白在后面追……许小桃她们笑弯了腰。

吃过年夜饭，大家都聚在孙小倩家，兴奋地在她家院子里放花放炮，女生放小烟花，男生放小花炮。不料崔亚宁的新外套被烟花喷到，烧了很多细小的黑窟窿，她哭着回家了。

看到大家败兴进屋，孙爸爸把西屋那个旧旧的录音机打开，放了一首当红的迪曲儿，给大家跳起了霹雳舞，那条弯曲的腿竟然也动起来了。孙小倩以前给许小桃看过孙爸爸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孙爸爸留着半长发，自然卷，戴墨镜，穿喇叭裤，大头皮鞋，扛着录音机，“我爸年轻时可帅了，还会跳霹雳舞！”许小桃微笑点头，“真的啊？！大叔真厉害！”心里却不相信孙小倩说的话。今天看到孙爸爸跳舞，许小桃信了，服了！

吕小浩也学孙爸爸跳舞，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学，最后根本都不按套路来，群魔乱舞，上蹿下跳，丑态百出，笑破肚皮……

多年以后，许小桃才知道，她们在除夕夜一起蹦迪的那首曲子——叫《恼人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