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酒馆的阁楼,光线跟热量拥挤在这不大的空间中,清凉的风在玻璃窗外吱吱呜呜。让人不快的闷与热,却也很好地阻隔了声音的传播,不可声张的密谋可以在此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拉里亚的秘酿果酒‘沉醉密林’,你不试试吗?”杰弗里小心地嗅着暗青色的酒液,轻轻抿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那一小口带着森林气息的液体仿佛驱逐了这些天来的舟车劳顿与焦虑不安。
“找我干什么?”埃修坐在杰弗里对面,安静地看着他表演,奸商从来不是感性的生物,而且这般封闭私密的环境中只适合单刀直入一锤定音的爽利,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都吹不进来,感性给谁看?
杰弗里沉吟半晌,眉目间有痛苦,有纠结,有踌躇,他有些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试探着问:“你能不能跟我回萨里昂一趟,临时充当我的保镖?”
埃修没回答,如果只是找一个强力打手的话,何苦要窝在这里密谋?他不动声色,等待着杰弗里的下文。果不其然,杰弗里再度开口:“在拉里亚这几天,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袭击事件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向来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小队会千里迢迢赶到帝国边境设伏?为什么死亡骑士会对我的任务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又抿了一口酒,神色有些狰狞,“公会里有异端的人,我要回去指认他,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保护。”
“怎么保护?”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届时会向会长报备。那个内奸肯定知道死亡骑士小队全灭的消息,为了防止他身份暴露,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截杀我。此时边境烽火连天,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我要你护我周全,直到我在会长面前指认出那人为止!”
“可以,”埃修点头。杰弗里心中微微一喜,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确实像磐石一般可信可靠。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听到埃修开口:“说说你的出价吧。”
杰弗里手一抖,那杯酒险些泼到埃修脸上去:“什么出价?”
埃修盯着他,慢悠悠地说:“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无偿帮你吧?”
杰弗里脸上的颓废一扫而光,他缓缓地收起了那煽情的姿态,眼中重新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他毫不避让地跟埃修对视着,仿佛狐狸同追踪的猎人对视。“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呢。”他轻松地说。
“我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什么过硬的交情吧?我救了你一命,你反手讹了我一笔。有人告诉我说,因地制宜,对待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你既然是一个商人,那么我们之间就只能谈生意了,开价吧。”埃修淡淡地说。
杰弗里凝神,心中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危机感,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经过了一轮蜕变,几天前他强悍,但是不通事故,镇定也无法掩饰他处世的迟钝和生涩。杰弗里轻易地就拿捏到了他的死穴。当再度见面时,杰弗里心下一动,觉得可以轻松地说动埃修来帮自己打白工。可现在埃修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从容而老练。杰弗里忽略了一件事:埃修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眼中总是充斥着对世界的贪欲,像是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养分。所以他们是最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昨天他们也许是一头懦弱的家犬,明天可能就会变成一头嗷嗷叫的野狼。现在,轮到杰弗里挣扎着不被埃修拿捏了。
“五万第纳尔。”杰弗里说,然而埃修只是眼皮抬了抬就拒绝了:“不够。”
“七万!”
“帮我雇佣一队雇佣兵,四十名雇佣剑士,二十名雇佣弩手,十名雇佣骑兵。外加十万第纳尔。”埃修暴徒一般咄咄逼人,“不接受拉倒。你大可以在马里昂斯停留到战争结束,可谁能保证异端不会趁机溜进城市呢?再退一步,你失联多时,回到萨里昂时,公会里还剩下多少愿意相信你的人?杰弗里先生。”
冷气腾上杰弗里的脑门,埃修不单单识破了他的窘境,连同他的身份也看穿了:“你认得我?”
“并不难猜,谁都知道萨里昂商会的两员干将,灰狼萨麦尔、火狐杰弗里。”埃修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杰弗里面前,杰弗里跟一个阴骘的中年人并肩而立,旁边是密密麻麻的附注。“画得很像。”埃修点评着。
小册子在杰弗里眼前“哗”地合上,杰弗里看清了书名:《潘德志·为商》,以及那无比花哨的作者署名:布罗谢特。
居然是他……杰弗里头晕目眩。布罗谢特,这个名字在潘德的上流社会中其实并不受欢迎,毕竟谁都不会给一个喜欢收集各国政要资料,而后编写成册大肆发放给潘德冒险者的家伙好脸色看。而杰弗里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在潘德志上占有一席之地,还起了这么一个诨名。火狐杰弗里?听起来怎么像是个聚啸山林,喜欢强抢民女的贼头呢?
他定了定神:“这个我没法做主。”他难得说了次实话,他只是会长的亲信,在公会中甚至没有具体的职务,说好听点叫亲信,难听一点就是个为会长管账的。布罗谢特为他取的诨号其实很贴切,萨里昂公会会长施耐德在潘德志中被称为“金银之虎”,而他杰弗里只是一只假着虎威的狐狸。而埃修的心思杰弗里也大致摸清了,无非就是想拉起一支队伍,顺便凑齐了足够维持半年的军费。
埃修很急切,杰弗里也看穿了他的急切,但是他没法以此要挟埃修,因为他所处的困境更加严峻,危及生命,甚至是整个商会的安危。杰弗里是个很敏锐的人,他能感觉到商会的敌人已经在暗影中拔出了刀剑虎视眈眈,而会长对此一无所知,唯一能警告他的杰弗里远在数百公里以外的阿芬多尔!阁楼很闷热,可杰弗里却感到自己额头上冰冷的汗。
埃修知道这位以狡黠著称的火狐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没法做主”这么没底气,也没底线的话都交代出来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的被动。这一刻杰弗里不再是那个商场上意气风发,火焰般璀璨逼人的火狐,而像是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正在为风流的妻子、乖张的儿女、失意的事业四处奔波。埃修看着杰弗里,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起了杰诺的父亲,那个得罪了提图斯将军的小贵族,带着杰诺走进死囚房中就带着同样的神情,仇恨、不甘却又绝望,在第二天就被饿狼们撕成了碎片。“那就等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埃修鬼使神差地说,朝杰弗里伸手,“交易成立。”
杰弗里怔住了,他狐疑地看着埃修:“什么意思?”
“我会担任你的保镖,直到你活着到达施耐德先生面前。”埃修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在杰弗里耳中仿佛天籁般悦耳。杰弗里知道自己这么问很蠢,很天真,不符合他奸商的形象,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埃修微笑着摇头,没说话。他推开了窗子,微凉的风卷了进来,埃修凝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内海,眼神忧郁而怀念。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我一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杰弗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