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儿向包学正汇报了他在草寺了解到的情况,包学正半天没说话,沉默如同一块大石板压在他们中间。
沉默一会儿,包学正突然说:&ldo;走,我们去看看刘树根。&rdo;
包学正知道他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看刘树根他会良心不安的。
唐三儿说:&ldo;这等于摊牌了。&rdo;
&ldo;那就摊牌吧。&rdo;
&ldo;你一直说要保密的。&rdo;
&ldo;没这个必要了,现在。&rdo;有人已经做出牺牲了,他还怕承担风险,那不是懦夫吗?他不愿做懦夫。
在医院里,他们被大嘴护士挡住了‐‐她的嘴巴占去了半个面孔,肥厚的嘴唇涂得很红,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她的牙齿与嘴唇不成比例,太小了,这使她的嘴唇愈发显得夸张。大嘴护士说刘树根刚动过大手术,正在观察,不宜激动,只让他们隔着玻璃看一眼。唐三儿想让大嘴巴护士通融通融,包学正制止了他。
如果种子不死(4)
刘树根睡着了,胳膊露在外边,一根细细的输液管与吊瓶相连,吊瓶里还有半瓶药水,正在以和脉搏差不多的节奏进入他的脉管;他的胡子又粗又硬,像钢针一般,显然是有几天没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凝固的黑色火焰;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皱纹松弛,尤其是嘴角那道不屈不挠的竖纹也不那么刚硬了;他的眼窝本来就较深,现在更深了……
包学正将一大束鲜花交给大嘴护士,让大嘴护士送给刘树根。大嘴护士让他留下名字,他说不用留。
住院部与门诊区之间有一道围墙,围墙上有一个大铁门,铁门开着,进出住院部的人大都走这个铁门。包学正走出铁门时,一个黑影从身旁一闪而过,留下一阵幽幽的清香和一个戴墨镜的面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雨过天晴,天空湛蓝,阳光柔和,风儿轻轻地吹着,这样美好的天气还戴墨镜?他也有一副墨镜,但他只在夏天戴,刚入秋的时候也会戴,但现在已是中秋了,他早让老伴将墨镜收起来了。
一个女人戴墨镜只会给人以高傲和神秘之感,此外,无非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自我封闭,就是自视过高,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竖两块黑玻璃让她感到安全。他发现唐三儿也在回头看这个女人。女人穿一件黑风衣,风衣的下摆像晨风吹动的旗帜,风衣在腰部收缩了一圈,几道褶皱不断变幻着,显出腰肢的灵活和柔韧,她脑后绾了一个髻,用黑网罩着,衣领外露出一截儿皎洁的颈项,仿佛中秋的月亮……
这个女人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
&ldo;漂亮吗?&rdo;他问。
&ldo;是她!&rdo;唐三儿紧张地说,&ldo;虽然她戴着大墨镜。&rdo;
&ldo;麦婧?&rdo;
&ldo;就是她,没错,只有她才这样走路,让人……&rdo;
包学正又看一眼,她正在进楼,一转身就不见了。可惜。她走路说得上风情万种,他下次也能凭她走路的姿势认出她,的确独特,一般女人难以走得这般妖娆,难怪王绰迷上她。她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需要的是探究。包学正说:&ldo;我在这儿等着。&rdo;
唐三儿明白他的意思,折转身朝住院部走去。他太不起眼了,真的像一只灰麻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同志和包学正打招呼,包学正愣了一下,觉得大门口这个地方太招眼,不宜久待。包学正叫出&ldo;鸭舌帽&rdo;的名字,亲切地询问他退休后生活情况,身体如何,并问:&ldo;现在可有时间钓鱼了,是不是每天都钓鱼?&rdo;
&ldo;鸭舌帽&rdo;对包学正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很激动,包学正又说出他的嗜好,更让他感动。他有些紧张,变得结巴起来,他说:&ldo;那次考察……94年那次……在烟台……吃海鲜……我吃坏肚子……是你将我送进医院的……还记得吗?&rdo;
&ldo;怎么不记得,你真是没有口福,好像是肠痉挛吧?&rdo;
包学正早将这件事忘了,经他一提忽然想起了那一幕:他们那次吃的全是海鲜,那些海鲜他现在已经叫不上来名字了,饭后他和&ldo;鸭舌帽&rdo;在海边散步,&ldo;鸭舌帽&rdo;突然捂住肚子……他们共同回顾了那次考察,他们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除这件事外,&ldo;鸭舌帽&rdo;说的一些事,包学正完全没有印象,他只能打哈哈;他说的一些事,他看出&ldo;鸭舌帽&rdo;在皱眉思考,如同在记忆的海洋中打捞沉船。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次考察。但这种错位非但无关紧要,反而还能丰富他们的记忆,使一次多年前的出行变得新鲜如初……
说话间,包学正和&ldo;鸭舌帽&rdo;转移到门诊大楼的拐角处,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包学正站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角度可以看到大铁门。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个门。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才回到第一个问题上,&ldo;鸭舌帽&rdo;说他现在不钓鱼了。
包学正想,这没什么奇怪的,由于河水污染,河里大概早就没鱼了,钓鱼都快变成打坐了,所以没问他为什么不钓鱼了。他看着那个门口进出的人,有医护人员,有患者,有家属,有来探望的亲友,从表情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