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桂香的大惊失色,刘桢倒是更冷静一些:“伤的是哪里?”
阿津道:“听说是在腿上,传回来的消息是性命无碍。”
刘桢点点头,很快镇定下来,连带刚刚噩梦残留在脸上的余悸也一并抹去了。
她心想,除死无大事,只要性命无碍,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但是这一回,她料错了。
英布死,乾军胜,巴郡复归朝廷所有,这场战争的意义是重大的,西南得以平定,将意味着朝廷不必再将有限的精力多浪费在一个地方,而可以将更多的力量投入东南和北方两处战场,这对于对胜利翘首以盼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这样的胜利也是惨痛的。
三万大军出征,能回来的不过过半,许多人出征的时候还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一堆衣物为了防止长途运输使得尸体腐烂,大军不可能将战死的将士运回来,只能就地安葬,带回来的只有他们生前的衣物,聊供亲属思念。
而且,身为奋武军的主帅,刘楠是被抬回来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伤重昏迷,而是因为当初一支箭直直钉入他的小腿骨,伤口太深,以致于起码在三个月内都无法行走了,而且据说痊愈之后可能也会留下一些影响,不至于不能走路,但是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自如无碍虽然医官不敢妄下定论,但是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语气里揣摩出一丁点不祥的含义。
皇长子不良于行,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疑问。
因为刘楠的伤势,原本应该隆重的凯旋仪式都削减了大半,刘楠不愿意让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甚至等到了大军入城之后,才另外乘一辆牛车单独入宫,与暌违已久的亲人们相见。
“孩儿幸不辱命,英布首级已由杜俊代为献上,只是此战三万大军损耗过半,皆我指挥不力之过,虽得胜而为惨胜,请阿父降罪。”
由于伤在腿上,刘楠暂时没法像往常那样跪坐,只能半躺在小榻上被人抬进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甲胄,脸上也满是风霜之色,下巴与唇上都冒出来不及修剪的胡须,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
刘远看着这样的儿子,暗自叹了口气。
刘楠的眼神已经彻底沉淀下来,不复从前的轻狂浮躁。
这是刘远希望看见的改变,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场战争给刘楠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不仅仅是他的腿伤,还有手下士兵的伤亡。
从前他也上战场,也冲锋陷阵,但那个时候,却都是有人为他指出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即可。
但是这场战争不同,三万条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他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的性命。
这些人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是刘楠生死与共的战友,刘楠曾经和他们在篝火旁一道大口咬着干粮,说着低俗的笑话,一起在校场操练,一起流汗,最后还并肩上战场,即使刘楠是主帅,而这些人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但是从军队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刘楠理所当然得到了士兵部将们的爱戴,而刘楠也将他们当成生死与共的弟兄。
结果到了最后,与他一道回来的人只剩下一半不到。
刘楠亲眼看着这些人在战场上被敌人的长矛穿透身体,被马蹄践踏成肉泥,那些曾经和他一道离开咸阳的士兵们,最终能够回来的,就是他们身上的衣物。
对一个将军来说,马革裹尸还或许是他的理想,但是对普通士兵而言,他们就只想打胜仗,然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仅此而已。
刘楠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
他曾经对刘桢说,他想要领兵出征,踏平匈奴,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狂妄了。
看看许家三叔,他身经百战,身上的伤痕比自己还要多得多,可他现在也被匈奴人困住了,而自己呢?刘楠扪心自问,要不是英布那边兵力少,轻敌自傲,犯了和项羽一样的错误,自己又有杜俊在旁边辅佐,最后又怎么可能打赢?
而且付出如此代价的胜利,能算是胜利吗?
他又有什么本事说自己可以打匈奴人?
难道这世上还有连走路都走不好的将军吗?
“赢了就是赢了。”刘远的声音将刘楠飘远的心思又逐渐拉了回来。“每一场战都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是难以避免的,不必为此伤怀,等你伤好了,还是让你领奋武军,原先空出来的名额,我也会命人填补上。”
自从刘楠长大之后,刘远就未曾对他如此温言细语过了。
仔细一听的话,不难发现其中还有劝慰之意。
刘楠苦笑:“多谢阿父,但孩儿不想回奋武军了。”
刘远皱眉:“何故?”
刘楠垂首:“医官说我的腿以后走路都只怕不便,还如何领兵作战,徒为天下笑耳。”
刘远怒道:“谁跟你说带兵就一定要上战场,诸干如今领北军中尉,仅是奉命拱卫咸阳,他也不曾闹着要上战场,难道他就算不得武将了?!”
刘楠不语,以沉默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