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柔声道:“太医说你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只需要再修养上一两个月,便可痊愈了。”
郭殊对这儿子,确确实实是下了狠手的,郭质被打得体无完肤,所以才会昏迷那么久,但郭殊这样做,也不能说他就不疼爱儿子,恰恰想法,安正建议他杀了郭质,一了百了,但郭殊不能那么做,又要给安正一个交代,才不得不这么做。
郭质闻言,脸上并没有喜色,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公主,敢问郭家会被如何处置?”
老实说,以刘远的本意,他是巴不得把郭家株连九族,碎尸万段的。
如果说他对安正还有爱恨交加这样的感情的话,那他对郭殊,就只剩下全然的恨意了,但这种恨意又跟对陶氏不太一样。
陶氏本来就毫无寸功,如今却想翻天覆地,夺走刘远的一切,还害得他变成如今这样,刘远当然恨不得啖其肉啃其骨;而郭殊一直以来,都是有功无过的,甚至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刘远的时候,他也坚定不移地站在刘远一边,可以说,刘远对他的信任,甚至还多于宋谐,然而却也正是郭殊,狠狠在他背后捅了一刀,辜负了他的信任,也在刘远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这等于是在嘲笑刘远看人识人的眼光!
刘远可不知道郭质的功劳,在他看来,郭家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当时他在刘桢手心上写了三个字:郭,诛,九。
意思就是要将郭家诛九族。
但刘远不知道,刘桢却非常清楚,他们今日能反转局面,郭质居功甚伟,表面看上去是他酒后失德,对公主不敬,实际上却是以自己的名声为代价,站到了太子那一边,事后还被郭殊打成重伤,可谓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郭殊谋反,反的还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如果郭质跟刘桢没有感情也就罢了,事实却恰好相反,所以他心中痛苦至极,最后等于说既救了刘楠他们,又选择跟自己的家族一起沉没,算是一种两不辜负的选择了。
如果今日刘远把郭家族灭了,单单赦免了郭质一人,那刘桢毫不怀疑,郭质绝对是会自刎而死。
纵使郭家有再多不是,但只要有一个重情重义的郭质在,刘桢就不能让郭质为郭家陪葬。
在她的耐心劝说下,刘远才对郭家格外开恩,从诛九族改成只杀郭殊一人,最后又改成只将郭殊流放,郭家一系有官职在身者悉数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刘桢将发落的结果一说,郭质马上就知道这里面少不了刘桢的帮忙。
对这样的结果,郭质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他很清楚,身犯谋逆大罪,罪证确凿还能不砍脑袋,郭殊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也亏得是有刘桢说情,换了另外一个人去劝说刘远,就算有自己这份功劳在,也不可能从轻发落到这等程度。
“公主大恩,子璋今生无以为报。”郭质道。
“你将身体养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刘桢看着他。
“此恩粉身碎骨不足以回报万一,只能等来世了。”郭质轻轻地摇了摇头。
旁人听他们说话,话中有话,也许会觉得一头雾水。
但是二人相识已久,素来很有默契,短短三两句话,已经将自己的心意都表达出来了。
郭质头一句话的意思,表面上是在感谢刘桢为郭家之事出力,实际上却是在说自己两人今生有缘无分,情深缘浅。
而刘桢的回复同样也是说身体,但却潜藏了一个意思:婚事她不愿意放弃,希望能再努力一下,未尝不是没有转机的。
郭家现在已经衰败成这个样子了,别说爵位,三代以内都没有郭家子弟能为官,等到三代之后,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刘桢虽然是公主,不像世间寻常女子那样需要借助夫家来为自己增添光彩,但是她如果执意下嫁郭家,别说皇帝那一关就过不了,往后也可能会被人在背后嘲笑,说她傻,而且郭家现在戴罪在身,却还能尚主,那说明什么?难道这年头连谋逆都不是罪过,反倒是光彩了?
对郭质本人来说,他纵然一千一万个想和刘桢在一起,也绝对没法心安理得地自己享福,却放任老父,家人吃苦。
所以他才会说出“来世”这样的话,并不是郭质对郭家的处置心怀怨恨,也不是他对刘桢没有感情,恰恰相反,他正是不想让刘桢天之骄女,却陪着自己遭受非议,才会忍痛选择放弃。
退一万步说,纵然刘远疼爱女儿,最后甚至把郭殊赦免了也不无可能,但是郭家犯下的罪也能一笔勾销吗?虽然郭殊不是害刘远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但他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难道皇帝可能会看在女儿的份上不予计较,刘桢就真的能够心安理得了?
时至如今,不是刘桢想要放弃,也不是郭质想要放弃,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任何人的阻拦,而是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刘桢何等冰雪聪明,一听到郭质那句话,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心头一酸,泪意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有掉下去,只是深吸了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好好养伤,旁的不要多想,太医还会每日过来的,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阿桢!”郭质喊住她,将憋在自己喉咙一直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愿你觅得如意郎君,白头到老!”
对方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快步走了出去。
说完这句话,郭质就觉得自己的心酸痛得厉害,仿佛要揪成一团。
一直在刘桢面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下,郭质抹了一把,索性躺下来,将被子拉高,直接蒙住脑袋,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
阿桢,愿你觅得如意郎君,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