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了马掌的马蹄步伐稳健地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魏长安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变得深沉幽微。马车跑了一段路之后,吉祥把马车车窗拉开一条三指宽的小缝,初春严寒的冷风立马呼啸着挤了进来,她一手拉着车帘,防止它被风吹得乱飘,一手扒着车窗偷偷地往外瞅了几眼。“你在看什么?”如意一直都是那个最没心没肺的小胖子。吉祥关紧车窗,拉好帘子,闭着嘴摇了摇头——按照以往的习惯,每次小姐乘马车时,沈盼都会骑着马跟护在这边的车窗外的,这回,外面跟护着的,是别人。看来姑爷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走。……感受着自家小姐和吉祥两个人越来越奇怪的气场,如意终于受不了了。“小姐,您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如意气鼓鼓地问。魏长安看了这个可爱的小丫鬟一眼,没有回答。“那就是姑爷欺负你了!”如意直起腰板:“小姐,不要怕,咱们告诉老爷和夫人去,他们会给你撑腰的!”撑腰?魏长安棕色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不再像个呆若木鸡的人偶。她回身靠到马车的角落里,扬了扬嘴角,好像是想要笑,结果嘴角扬到半路就没有力气了,她干脆抿起嘴角,唇边梨窝深深。那晚沈去疾离开后,她就无波无澜地靠着桌子在地上坐了许久,她没有哭,也没有觉着恨,她甚至没有了任何情绪,她就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不知该想什么,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后来,她困了,就干脆躺下来,蜷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安静地睡了。只是她睡不安稳。烛台上的蜡烛还没燃到底,安静地睡着的她就又安静地醒了。大概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她那些逃跑的思绪和理性终于都慢慢地回来了。她就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胡思乱想起来——沈去疾真的没有必要骗她,若姓沈的所言不假,那么她就明白了姓沈的执意要和离的理由,也明白了姓沈的身上那些压抑与克制,到底是从何而来。爱而不敢求,何其难受。可姓沈的竟然同自己一样,是个女子。呵,那自己这些年的倾心思慕算什么?那自己对姓沈的此般依赖又算什么?难道要自己和那家伙契结金兰不成?可偏偏有那么一瞬间,魏长安又突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柳暗花明的感觉,甚至,似乎是对未来,有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期待和憧憬。但她生气也是无疑的——你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啊!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啊,竟原来是个女的!你不知道,姓沈的那个家伙啊,从来都是那般的优秀——八岁时,一曲《阳春白雪》得圣手吉康亲口褒扬,十一岁写赋《有闲》一篇,得当朝大儒批文嘉奖,才动杏林。后来,凡是沈去疾写的琴曲诗赋,无一不为时人所追捧,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那家伙更为脍炙人口的故事,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年的科举春闱,十五岁的沈去疾竟然在答完考卷后,将扬扬洒洒龙飞凤舞的答卷往主考官大人面前一放,傲然超物地说了一句“年少不望万户封侯”,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考场。按照大晁国律法,姓沈的此般亵渎科举考场本该是要坐大狱的,不知为何,姓沈的不仅没有坐大狱,而且还得了那时的皇帝、现在的先帝,赠一首诗。三十三天祥云泛,转世人间童子诞。本以天家贤相来,却怕九重仙帝唤。一首帝诗激起千层浪,时人甚至纷纷猜测——这个沈去疾会不会和皇家有何关系,难道是皇家的私生子?传言一出,沈去疾动手打了州台大人家说了闲话的小衙内,京城楚家亲自出面,高调宣布了楚家二儿子楚仲鼎当年的去向和如今已英逝的消息——而这个沈去疾,便就是他们楚家流落在外的嫡亲孙子……沈去疾——多么狂妄傲然的一个少年郎啊,却偏偏还生的那么俊美,让当时年少的魏长安只一眼便深陷其中了。沈去疾十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魏长安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那人的视线里。那人抚琴她起舞,登时就有许多人称赞两人好不登对儿,等魏长安发现长大了的沈去疾原是如此端方温润的君子时,她陷得更深了。一误经年。……“……小姐,小姐?”如意把魏长安的神思唤了回来:“到家了!下车啦!”魏长安依礼要先去沈老太爷那里问安,却及时被沈盼拦住了去路。沈盼好像是急匆匆从哪儿赶来的,他大口喘着气,同魏长安拱手到:“大、大少夫人,老太爷带着,已经带着家主和二少爷他们,去龙王庙了,家里只有大少爷在,但是,但是文大人到访,大少爷脱不开身,所以请大少夫人,代大少爷,招待一下……招待一下文大人!”魏长安这回彻底明白了沈去疾的种种用意——那个人,是在亲手把她魏长安往鹏举表哥跟前推!魏长安当即就怒气冲冲地来到了新逸轩沈去疾的书房。沈去疾正站在书桌后面执笔作画,房门突然被人踹开吓了她一跳,手一抖,远山近水之间的茅草屋呀,屋顶被墨染成了一团黑。作画之人不急不缓地抬眼,当她从屋门外洒进来的阳光里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时,沈去疾手里的画笔掉到了画纸上,晕染开的墨渍,彻底毁了画纸上几笔勾勒成的茅草屋。“姓沈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魏长安几步走进来,气势迫人地堵在了沈去疾的书桌前:“你不要我就算了,还尽心尽力地给我找下家,呵,沈大少爷,没看出来您还真是个大善人啊!”因为魏长安说过再也不想见到她,沈去疾便立即转过了身去,她背对着魏长安,弯起眼角,将眸子里的不舍悉数深藏:“此,此话何意,文大人是来寻我的,我只、只是一时有些忙……”沈去疾的话还没说完,却也说不出口了——魏长安从后面抱住了她。“你这人真的是笨,”沈去疾听见魏长安说:“你怎么连撒谎都不会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这么好的!”魏长安的脸正埋在沈去疾的后心处,这让沈去疾觉得,魏长安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她的声音震到自己的心里面,酥酥麻麻的,有些痒。沈去疾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和声音,她不安地咽了几口唾沫,僵硬地问身后的人到:“你,你怎么了?”魏长安拉着沈去疾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就让全身僵硬的人转过了身子。她搂住沈去疾,微微仰起脸,将下巴顶在了这人的正心口,娇憨的模样完全没有了方才佯装出来的怒意:“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都还不来找我,算了,直说吧,要是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你要不要我?”目光落在山水画上的人沉默了一下,而后,这人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你笑什么?”魏长安用下巴磕磕这人的心口问。笑得开心的人没有回答她,而是抬手将她搂到怀里,低下头,在她的唇角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这一刻,魏长安在沈去疾漆黑明亮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灿烂的笑容。不苛己,便是求仁得仁了。……文鹏举早在听了沈去疾的丫鬟心儿的回复后,就起身离开了沈家。呵,他不知道桃花和沈去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来沈去疾几次三番让他见桃花的用意!沈去疾这是在把自己的夫人往别的男人的怀里推!文鹏举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火儿大——那是桃花啊!被自己男人往外推的人是桃花啊!是他文鹏举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最疼爱的人呐!